葉青鸞到現在也沒明白，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又為什麼會活下來。

　想或許這就是師父要讓修習這世上最高的一級修為——“生不如死”吧？

　多謝師父的意了，如今每天都在這最高一級的修為里，會一瞬生、一瞬滅的“妙”。

　——只要閉上眼，眼前便是漫天的紅。

　天上的是紅月，半空里是狂舞的火舌。

　而大地之上，逶迤綿延無休無絕的是山月門所有師兄弟的鮮！

　.

　與那些紅比起來，腰腹之下點點落下的紅，便算不上什麼了。

　而彼時被蒙住了眼，堵住了，懸在半空中，被人凌侮……

　便是睚眥俱裂，咬碎，流下的那一點點，就更不值一提了。

　那晚，當經歷侵掠之后終于委頓落地，腰腹之下是初經人事的屈辱和疼痛，用十手指扣土地，匍匐爬行到正殿，親眼看見那瘡痍滿地之時，也曾染雙瞳，悲哭無聲，仰頭絕地看這漆黑無邊的人世，便也覺這天地都是紅的。

　整個山月門毀于火海，葬于泊之中！

　.

　原來這個天地全都是紅的呀，這一點便真不好意思再嚎哭出聲了。

　于是斂眉垂首，用同樣早已模糊的手指，一片一片挑起已經被撕碎的袍裾將臉上上的都給干凈了。

　師門名“山月”，師父便是要他們所有人都清傲如山間明月，只可與松風清泉為伴，不可以被那污濁的紅給染滿了，便是不計一切代價，還要拼回那一清白來。

　不能死。

　得活下來。

　先替師門報仇。

　再去抓了那凌侮了的畜生，把他宮了。將那切下來的件兒剁碎了，喂山魈。

　然后再一寸一寸拆了他的骨頭，挫骨揚灰。

　.

　三年后。

　長安，西市。

　一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婆子，款擺腰，搖曳多姿地在人群之中穿行而過。

　大唐長安的繁華，竟然都不抵一上下的熱鬧。

　一路走過，一路眼兒橫飛，左招呼一聲，右問候一句。顯是偌大西市，無論唐商還是胡商，竟識得了個大半。

　一個大胡子的胡商借機了手一下兒。

　也不惱，索在他攤子前站住了，認認真真跟對方面對面，還莞爾一笑。

　這般的迎面暴擊，的容貌果然連重口味的胡商也有些招架不住，竟都咳嗽起來。

　偏首，目不慌不忙掠過旁邊賣妝鏡的貨攤。

　妝鏡里映出的容——

　勻了一層又一層鉛的面上，左右臉頰上一邊各一坨胭脂。所謂“酡紅妝”，這是真實的兩“坨”。

　兩條眉又黑又濃，眉峰干脆兩個直角，又是實打實的“奇峰聳立”。

　鼻下一張當真只用筷子頭兒蘸著口脂，點了那麼一個小紅兒的“櫻桃小口一點點”。

　仿佛要與這櫻桃小口呼應似的，頭頂還特地扭了個靈蛇髻。

　心滿意足地樂。就跟小時候惡作劇做鬼臉給人嚇喚了之后的那種淘氣的快樂。

　.

　角被輕輕扯。

　先時不想搭理，怎奈那扯也不停下，好像不垂首回應，這片角就非給扯掉了不可。

　可不想。

　服里頭掖著小褥子呢，要是這片角給扯掉了，那腰里的道就該掉了。

　只得垂下眼簾去橫眉冷對。

　在邊站著個小孩兒，也就兩三歲的模樣，頭頂只到大，還沒人家胡商的攤子高，所以從胡商的視角，兒就看不見。

　“阿娘最！”

　他高高仰首，一雙眼烏黑烏黑的，極其認真地對說。

　.

　小孩兒的頭發梳得頗不得章法，什麼垂髫、總角的都不符合，只在頭頂梳了沖天的小辮兒。更像是隨便臨時那麼一抓，就扯一紅頭繩給綁在一起應付了事。

　可說來也是厲害，這小辮兒兒就沒能損了這小孩兒的容貌，反倒顯得他靈氣十足，一子活潑氣兒從骨子里頭直沖到腦瓜頂上來。

　他這麼認真說話，那沖天的小辮兒便也跟著認真地向前一點一點的，跟小公啄米似的。

　嘆口氣，咬著牙道，“……我當然知道我最。還用你說？”

　接著低聲警告，“又渾了是不是？趕給我改嘍。”

　這孩子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管“阿娘”！

　那小孩兒張了張，“阿——啊，大、大娘。”

　這才滿意地拍了拍他的小辮兒，“這還差不多。”

　與小孩兒一來一往說了好幾的話了，那胡商才從震驚里平復下來。他按著嗓子勉強道，“尊駕就是遠近聞名的喜娘子？”

　便笑，在那花枝的笑容底下卻是咬著牙說話兒，“你既知道老娘是喜娘子，你還敢老娘的手？你不怕老娘還就認了真，今晚上就非要跟你房不可？”

　那胡商這回都快要吐了。

　反倒更自如起來，不過卻在攤子底下手捂住了小孩兒的耳朵。

　“……那今晚上在哪兒啊？是你來我這兒，還是我去你那？”

　胡商的臉本來頗有些黧黑，這一刻被說得倒有些發白了。

　就在此時，那胡商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記。

　那胡商回眸，趕忙深深鞠躬下去，“拜見祆正。”

　一個材更為高大的胡人男子，披白袍，頭上罩著風帽。

　只從喜娘子的角度，方能看見風帽之下的他，藍眸閃爍。

　喜娘子便笑了，抬手打招呼，“康康！”

　.

　長安西市云集天下胡商，這些胡商又多有信奉拜火明教的，朝廷直接管理，多有不便之。故此朝廷便封了在中原久居的胡人為員，開府來管理胡商和拜火明教的祭祀等事。

　“祆正”便是職名，相當于拜火明教的廟宇里的祭司。在胡商之中，地位極崇。

　這位祆正原本并無合適的中土名字，還是喜娘子幫他取為“康昆侖”。

　“康”是他西域本姓的諧音，“昆侖”又意味西來，且正合他高達俊逸之形貌。康祆正對這個名字頗為滿意。

　于是“康康”便是喜娘子可以獨用的對他的昵稱。

　康昆侖沖喜娘子點點頭，又沖那胡商寒聲道，“既然知道這位是遠近聞名的喜娘子，那你便不該唐突。快向喜娘子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