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白,偶有寒鳥凌空飛過,船頭火爐已奄奄一息,寥寥余溫被江上冷風一吹,便散了。
永嘉睜開眼,模糊視線里,江雪白茫茫一片,時有寒落下,須臾間又振翅而飛,爪凌過湖面,留下漣漪點點,永嘉抬手,指尖過面上,留下一片潤,復閉上眼,有滾燙潤的東西從眼眶中流出來,再次將面龐打。
永嘉緩緩轉頭看向旁,沈邵與并肩而坐,面皆白,眉心微蹙,醉的尚沉。永嘉須臾間又轉頭收回目,酒醒得厲害,腦海中清白一片,站起,手扶著船一步步往船尾去。
船尾撐船的船夫亦再打盹,永嘉喚醒他,告訴他返回。
永嘉立在船尾,隨著船愈發靠近岸,看到在岸邊等候的王然。待船在岸邊穩穩停下,永嘉率先走下船上岸,王然看著獨自走來的永嘉,不由歪頭向后張,卻久不見沈邵的影,王然疑正要詢問,卻先聽見永嘉開口。
“王長侍,你家主人醉了,照顧他回府吧。”
王然聞聲便是一愣,他一時來不及反應,永嘉已從他邊走過,翻上馬,頭也不回的策馬離去。
王然著永嘉離去的背影傻看一陣,還是聽了船夫催促的聲音回神,連忙下岸跑到船上,從船尾一路跑到船頭,待瞧見沉醉不醒的沈邵,心頭大驚。
***
永嘉迎風策馬跑回裕園,正在府門口撞上要出門尋的姜尚宮,永嘉跳下馬,姜尚宮連忙跑上來,瞧見面上的淚,嚇得一大跳。
“好姑娘,怎麼哭了?可是誰欺負你了?”姜尚宮一旁拿帕子替永嘉眼淚,一旁憂心詢問道。
永嘉聞聲一時不語,只是眼淚掉得厲害。
姜尚宮見此心疼不已,扶著永嘉往裕園走,一邊走一邊勸:“不哭不哭,咱先回房里,這外頭冷風吹得,小臉都紅了。”
姜尚宮將永嘉扶回房中,吩咐了侍打盆熱水來,洗熱了帕子替永嘉臉。
“你可嚇壞了我,跑出去也不告訴我一聲,連個下人也不帶,萬一出事怎麼辦?我怎麼與爺代?”姜尚宮話雖是埋怨,可語氣滿了心疼:“莫哭了,究竟是怎得了?可是因那新搬來的鄰居家?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姜尚宮說話間,就帶著家中小廝上門去討公道,卻被永嘉一把拉住袖:“姜娘別去……”
姜尚宮不肯:“姑娘莫攔我,他們是什麼人,也敢欺負你。”
“是沈邵…他們是沈邵。”永嘉低頭答。
姜尚宮聞言一愣,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看著永嘉,很是不解的問:“什麼沈邵?”
永嘉緩緩抬頭,對上姜尚宮疑的目,眼底的淚還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沈行堯,姜娘,我都想起了。”
***
沈邵被王然從漓江江畔救回煦園,連忙召了太醫。
沈邵因余毒未清,被太醫千叮萬囑過不許飲酒,今日卻因永嘉破了例,余毒經酒一番催化,變得霸道起來,導致沈邵遲遲不醒,一時危險。
王然守在沈邵床榻前,一時急得焦頭爛額,他后悔先前在漓江上未能勸住沈邵,想起漓江又一時想到永嘉,想到下船時,喚自己的那一聲‘王長侍’。
王然心里不生了猜疑,如若不是陛下在船上向長公主了他們的份,那麼便是……王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一愣,他不敢繼續往下想,若長公主真在此時恢復記憶,那往后該如何,陛下該如何……
煦園一直忙到深夜,沈邵終于在太醫的救治下,慢慢醒來。
王然在床前,一邊侍奉湯藥,一邊小心想沈邵詢問,之前在船上可是向長公主講了份。
沈邵尚在半夢半醒間,他看著眼前的王然,再環視四周,看著煦園房中的一切陳設,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或是死在船上,或是死在林間毒箭之下,死在永嘉的懷里……
原來原來,曾經種種,都只是他的大夢一場,是他一個人的,癡心妄想的夢。
沈邵許久回神,他問王然:“你方才問什麼?”
“回陛下…奴才是想問,您在船上可與長公主說了份?”
沈邵聞言回憶,在王然等人看來,船上時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可他卻似過了經年一生,太漫長有太多記憶,好又殘酷,沈邵搖頭,語氣似嘆,苦笑道:“不曾…朕怎敢與說呢。”
王然聞言,心頭一頓,繼續喂藥,他遲疑一陣,最后還是道:“可…可今日在岸邊,長公主喚…喚奴才…王長侍。”
煦園房中霎時間安靜下來,王然與沈邵對視許久,突然,原本靠坐在床榻上的沈邵掀開被子,他飛快下榻,踩著鞋,就大步向外走。
王然一驚,連忙撂下藥碗,他看著沈邵略有踉蹌的背影,連忙追去,他從后扶住沈邵,焦聲道:“陛下…您這是要去哪?”
“朕要去找永嘉,去裕園,想起來了,想起朕了,”沈邵不顧王然阻攔,大步就向房外走,深冬夜里,屋外大雪滿天,寒風刺骨。
王然追了幾步,又匆匆折返回去,跑到架前將上頭的披風拿下來,他懷抱著披風,急急追上前,沈邵不顧一單,推開房門,疾行在大雪里,匆忙向府外去。
王然追上沈邵,連忙將厚重的披風從后披在他上,他扶著沈邵,急聲勸道:“陛下,夜太深了,長公主許是已經歇了下了,您剛醒,可著不得涼,這雪太大,奴才扶您回房去吧,明早再去找長公主也不遲啊。”
沈邵好似未曾聽聞王然的勸,他拂開王然攙扶的手,執意冒雪向前走。
王然看著沈邵踉蹌的背影,連忙再次跟上前,他勸不住,只能扶著沈邵出府往裕園去。
***
裕園里,主屋的燈火還燃著,燎燎火從窗紙間出來,照亮屋外的寂寂深夜。
時至深夜,永嘉雖已寬上了榻,卻仍毫無睡意,姜尚宮守在床榻前,坐在床畔陪著永嘉,一樣清醒萬分。
永嘉擁著被子靠坐在床榻上,房中的爐火分外暖,猶似船上,夢境與現實織,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假,就連自己,自己的心,此刻都覺得生疏。
不止永嘉久久無法回神,連姜尚宮也是懵的,此時此刻永嘉既想起了往事,心想也無需再瞞著,便將自永嘉失憶來,所發生的諸多大事,和盤告訴。
“爺其實不是去京中辦事了,而是龐崇帶著圣旨從京中來,說先帝駕崩,讓爺回京登基,”姜尚宮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可不知怎得,這…這陛下竟還活著…我們這又是都被他騙了。”
“當時盛傳他遠征突厥,聽說在戰場上了傷,被敵方流矢擊中,箭上有毒,不治而亡……這些事爺是讓我瞞著你的,其實我私心里也是不想讓你知道,可惜如今,你既想起,再瞞著也是無異…姑娘,他設了這麼大的局,顯然是朝著你來的,這一次,你可切莫再心了。”
永嘉聽著姜尚宮的勸,當聽到姜尚宮話中那句‘被流矢擊中’,心霎時就懸起來,想起夢里,大雪深林間,那從暗放出的冷箭,想起那些滾燙的鮮。
“姑娘,姑娘…”姜尚宮看著永嘉一時煞白的臉,連忙從旁喚:“這是怎麼了…”
永嘉被姜尚宮換得回神,下意識搖頭:“無事……”
“你方才說,桓兒已經歸京登基了?”似想起什麼,連忙抬頭看著姜尚宮詢問。
姜尚宮聞言點頭:“是…登基已有數月了,爺常有家書回來,說等京中一切平穩,就接姑娘前去團聚。”
永嘉愣愣聽著姜尚宮的話,桓兒真的登基了……忽然想起夢里,沈邵無數遍與所說的愿,待天下安定,他便將皇位讓與桓兒,與同游山川四海,相伴余生。
夢里的他現實的他,一如是這般,夢里的是愿意的,和他一樣期待的,可現下醒了,不知是夢里的自己背叛了現實,還是現實背叛了夢境。
永嘉擁著被子沉寂許久,一時像是出神。
有裕園的小廝從府門外冒著大雪跑院,站在主屋門外,向通傳道:“姑娘,隔壁煦園來人,自稱姓沈,已經在外頭站了許久了,怎麼都攆不走,非要求見姑娘。”
聲音傳進來,燭一時閃爍,永嘉被火晃了眼,回神來,尋聲向閉的屋門去,卻仍是沉默不開口。
姜尚宮聽見外頭小廝的通傳,下意識就想開口攆人,但是還是忍住,轉頭去看永嘉,等著的反應。
房很暖,火爐里的炭燒的猩紅,不時‘噼啪’作響,靜靜聽去,窗外寒風呼嘯,在深夜里席卷著,寬前還聽侍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道上已積了很深雪,今夜分外的冷。
屋中沉寂許久,屋外等回應的小廝也不敢做聲,一時間催促也不是,離開也不是,不知等了多久,小廝終于聽到屋傳來的回應。
“不見,讓他回去吧。”
***
小廝聽了回應,連忙轉,又跑著風雪從院跑到外院,一路跑到府門外,見執著立在府外的沈邵,不耐煩的揮手驅趕道:“走走走,都說了我們姑娘不見,還不死心,現下替你通傳了,別癡心妄想了,快走吧。”
王然聽著小廝這般無禮的驅趕,懷中一時氣怒,他陪在陛下邊幾十年,還未過這樣的不敬,正要開口呵斥,卻聽沈邵先開口問:“可說什麼了嗎?”
小廝眼瞧沈邵這般執著,也納悶了,他雖知自家主子生得花容月貌,莫說整個瑯琊,就是國中上下,只怕也是第一位的人,這麼久以來,肖想之徒的確不,想盡法子想接近姑娘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曾經家主在時,沒理那些登徒子,再膽包天的人,也被收拾怕了。
眼前這人倒好,深夜求見,無禮不說,竟攆也攆不走,想來是得知家主去了京里,不在家中,便趁機膽大妄為起來。
“主子說,不見你。”小廝一想沈邵不安好心,一時瞪起眼,威脅道:“趕滾,再不滾,我可人了。”
“大膽!”王然聽此言,再忍不住喝道:“你可知這是誰,竟敢如此無禮!”
沈邵攔住王然。
他在雪里站立太久,子被冷風吹得僵,雙腳踩在深深的積雪里,一樣凍得麻木了,唯剩一顆心,還熱著。
沈邵仰頭看著月下飄零的片片雪花,落在面上,停留許久,才被化開。
“回吧。”沈邵挪著腳步,笨拙的轉。
“陛下……”王然扶著沈邵不心疼。
沈邵聽著王然的喚,低笑一聲:“什麼陛下…早不是了。”
瑯琊的夜里原也是這般的冷,王然聽著沈邵的回答,忍不住眼眶一,他聲音皆是哭腔:“陛下…在奴才眼里您永遠都是陛下…陛下…您這又是何苦呢?”
“不見我,便是還不肯原諒我。”沈邵苦笑著搖頭:“不原諒我也是應該,那本就是我一個人夢,遂了我心愿的癡夢罷了。”
裕園與煦園之間原不過百米遠,可夜里走來,沈邵卻覺這條路分外的漫長,他像是走不到盡頭了,原本冷極的子開始變得滾燙,燙得他五臟六腑,撕裂似得疼。
“陛下陛下,”王然一個沒扶穩,沈邵的子摔倒下去,摔進厚厚的積雪里,王然蹲在地上拉拽半晌,無論他如何喚,沈邵都沒反應。
王然瞬間無措,他茫然環顧四周,大雪寂夜,前前后后沒有半個人影。
王然看了看四周,又看著渾滾燙的沈邵,他連忙從雪地里爬起來,踉蹌著向前的煦園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