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顧元白低調的在薛遠的房中傳了早膳。薛老將軍聽聞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大不敬，一早就往薛遠的院落走去，等在前頭請求面圣。

片刻，小廝奉命把薛老將軍帶進院中。薛老將軍未走幾步，一眼便見到了府中仆人昨日所說的千里馬。

駿馬被束在樹上，通無一雜。這是一匹好馬，但卻不是薛遠曾經買來的那匹馬，薛遠買的那匹馬四只蹄子上有一圈深的發，猶如黑的圈繩一般醒目，英姿颯爽至極。薛老將軍多看了這匹馬兩眼，走到了房門前。

房門咯吱一聲，飯香味隨之而來。顧元白正坐在桌后，指了指面前的位置，“薛卿，坐。”

薛老將軍恭敬上前坐下，薛遠為老父親遞上碗筷。薛老將軍一看他就心煩手，但在圣上面前，只板下了臉。

薛遠輕飄飄地看了他老子一眼，便全神貫注地放在了圣上的上，手悄悄從后頭撐住圣上的腰間，給圣上坐直的力氣。

顧元白稍微輕松了些。

早膳應當吃得清淡一些，但圣上所用的飯菜也太過清淡了。薛老將軍嘗了兩口，實在是吃不下去，擔憂道：“府中奴仆當真懈怠，圣上怎麼能吃這些東西？”

顧元白吃了一口沒滋沒味的清湯，笑了笑，“薛卿，偶然嘗一嘗清粥小菜也不錯。不說這個，今早正巧你過來了，那就同朕走一走，朕有些事需予你做。”

薛老將軍立即道：“臣領旨。”

飯后，薛遠小心扶起圣上，往外頭走去。

府外已經備好薛府的馬車，薛遠上去看了看，皺眉跳下來往府中跑去，“圣上等等臣。”

不過片刻，他便抱來了三床棉花被子，忙里忙外地鋪在馬車之中。

顧元白面不改地站在馬車旁，姿筆，實則腰間酸無力，小都有些站不直。

薛遠不在邊，沒有人敢上前靠近威嚴無比的圣上。整齊袍之下，這些無力都被遮掩得牢牢實實。

薛將軍站在一旁疑地喃喃自語，“哪里用得著三床被子？”

顧元白心頭漫上尷尬，還好未過一會兒，薛遠便鋪好了被子，下車握住了圣上的手：“圣上，臣扶您上車。”

他小心翼翼，步子緩慢，時不時問一句：“臣走得快不快？您先看看舒不舒適。圣上不？腳累不累？”

聲音逐漸變低，圣上道：“閉。”

薛老將軍原地愣了半晌，才騎馬跟了上去。

顧元白去的地方，正是他的太子太傅李保的府上。

李府。

亭中擺放著一方古琴，眾人坐在亭中，暖茶被丫鬟送上，李保巍巍出手，想要親手為圣上倒一杯溫茶。

圣上溫和阻了他，“太傅年齡大了，這等小事怎麼能讓太傅做？”

圣上話音剛落，薛遠便及時起，端起茶壺飛快倒了四杯茶水。

他倒茶的模樣也是牛嚼牡丹，半分不懂什麼茶飲之道，顧元白眼皮一跳，依然笑著接過茶碗，淺淺品了一口。

但一桌子的人，誰都沒有在意薛遠倒茶的作。

李保有些不安，也有些急切。圣上卻緩緩悠悠地同他說了一番庭院中的景，又念了兩句詩：“這首詩作從江南傳遍了大江南北，若是朕沒記錯，這才子曾拜師過太傅的弟子。”

李保道：“是，這孩子靈氣十足，于詩賦上確實有些天資。”

顧元白笑了，“太傅教書育人數十年，桃李滿天下，各個學識不凡。被太傅贊譽的人，朕確信其一定是個人才。”

“圣上，”李保為圣上的話而，“臣慚愧，臣子……圣上，您如此信任于臣，臣著實愧不敢當。”

“太傅莫要過謙，”圣上笑瞇瞇，“你子是年無知犯錯了事，只要他知錯就改，朕便可以不予計較。”

薛遠若有所思，眼中深邃地看著圣上和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的子曾經得罪過圣上？

李保大喜過，當即要跪下謝恩。顧元白攔住了他，從袖中出一張信封，笑著道：“太傅，你先來瞧瞧這個。”

信紙上，便是一篇用標點符號來斷句的《曹劌論戰》。

李保看了第一句，便注意到了文字之間夾雜著的小小東西，他驚訝抬頭看著圣上，圣上點頭道：“看下去。”

這位當朝大儒便收斂心神，接著看了下去。

等李保看完后，靜默良久不語，顧元白不急不緩地喝了一口茶，才問：“太傅認為這篇文章如何？”

李保難言，復雜萬分地道：“這……”

“這做標點符號，”顧元白緩緩道，“太傅看完這一篇文章之后，應當知曉其作用了。”

昨晚顧元白寫完這篇文章之后，拿給薛遠看時，薛遠這個“文化人”都能看出這些標點符號的大致作用，更不用說名滿天下的帝師李保。

李保翕張數次，“圣上，臣——”

顧元白搖搖頭，只笑著問：“太傅，你只需同朕說，這是不是一個好東西？”

李保臉上抖，良久，他艱難地道：“這是個好東西。”

顧元白將文章拿了過來，“朕怕太傅未曾看懂，再給太傅好好講上一遍。這彎曲的符號做‘逗號’，用于話句之中未曾結尾的短句分割……”

一一講下來，李保握著拐杖的手都在發著，顧元白佯裝沒有看見，講完后笑著同李保說：“太傅同朕一樣，都認為這是一個好東西。既然是好東西，朕就得推行天下，惠及百姓，太傅說是不是？”

李保：“……”

他驟然睜大眼。

這個世界上，得到了權得到了錢的人，最怕的就是有人上來分錢，有人上來分權。

科舉，是一條真正通往上層改變出的通天之道。這條道路，已經當的人無法將其斬斷，無法阻止其上來分散自己的權力，只能找到另外一個辦法，用科舉最基礎的東西——句讀，來斬斷一部分人的通天之路。

句讀之說，是讀書的關鍵，不明句讀就不會讀書。門生、學派，便是用各樣的句讀之別來壯大自。讀書人投其中學習句讀做，便在朝廷上與自己學派的人自一派。像李保這樣的大儒和帝師，后便是有名的“尚學”學派。

圣上所用的這些標點符號，基本了所有已經做的、各學派上層人的蛋糕。

誰都在遵循這個潛規則，權力怎麼分都在學派之中壯大，我愿意分給你權力，是因為你是我的人。當的不再排斥科舉，有錢的錢財終究會回到自己的手里，但這樣的結果，長久下去只會使皇帝危險。

結黨營私，抱團，這樣的事即使到了現代也層不不窮。小到學生班級，大到國際天下，哪里都避免不了這樣的事。

李保答不上來，顧元白就把目轉到了薛老將軍的上，笑著問道：“薛卿，你說于國于民有用的東西，朕是不是應當推廣天下？”

薛老將軍不明所以，但還是鏗鏘有力地點點頭，“臣認為理當如此！”

李保蒼老的額頭上，有一滴冷汗順著皺紋深到了鬢角。

“圣上，這東西是好東西，”他言又止，含蓄地道，“只是怕是有才之士……對這等新奇接不了。”

顧元白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太傅想得對，既然如此，那就來幾個有才之士，朕親自問問他們，看他們是覺得能接還是不能接。”

“來人，”不待李保阻攔，顧元白便道，“喚褚衛、常玉言前來。”

褚衛和常玉言兩人，一是靠自的才氣實打實的打出了名聲，一是被圣上捧起，才名在西夏都倍為響亮。他們二人站在李保面前時，李保便心生不妙，不停著頭上冷汗。

兩個長玉立的年輕俊才將這一封文章來回傳看，神或是疑，或是恍然大悟，然后陷沉思之中。

這兩人作為顧元白看重的人才，后自然是干干凈凈。等顧元白問他們二人對標點符號的看法時，褚衛率先直言，“對天下寒士而言，便是天塹變通途。”

他說完，又忍不住道：“句讀如此辨別，此乃好事一件。”

常玉言放下文章，也難得和褚衛站在一條線上，連忙接道：“圣上，臣也認為如此。”

顧元白轉頭看向李保，雖是笑著，但眼中卻好像藏著刀劍，“太傅，咱們大恒的有才之士，都認為這是一個好東西。”

李保頹廢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圣上，臣不怕同您直說，這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可是不能用。”

“朕說能用便能用，”顧元白道，“太傅桃李滿天下，只要太傅覺得好，這便是真的好。”

李保瞬息明白，這是圣上想推他出去做出頭鳥的意思。

他的臉煞白，下意識想要推拒。但是手剛出去，他便對上了圣上的眼睛。

圣上眼眸黝黑，靜靜地看著他。

李保腦中一閃，倏地想到了圣上先前說的那些話，想到了他的子。

子私闖宮闈，這便是死罪，抄家也不為過。可圣上卻大張旗鼓地將子送了回來，天下人都知曉圣上對他的仁義和寬容，他真當能拒絕的了圣上嗎？

還是說圣上在那時，便已算好今日了。

李保越想越是頭暈眼花，覺得恐懼。圣上關切地問：“太傅這是怎麼了？”

“無事，”李保臉蒼白地搖頭，也跟著在抖，“臣無事。”

那些年輕人，包括薛老將軍都已被顧元白支開，他們在亭下說著話，亭子之中，也只有顧元白和李保兩人。

顧元白輕笑，“太傅怕什麼？這東西是便利萬民和后世的好東西，以你乾坤弟子，功績注定要名留青史，備敬仰。”

“李卿，你是天下人都知曉的大儒，”顧元白聲音低了下去，“你學的是孔子之言，是圣人之言，但你做到了圣人所說的話了嗎？你號稱大儒，是我的太傅，你對得起帝師這個名頭嗎？”

李保拄著拐杖，就要下跪。

顧元白道：“好好坐著。”

李保只能停住。

顧元白冷哼一聲，“天下寒士，想要讀書卻不知句讀，他們要學到句讀之法，你可知道有多難？這標點符號之法一旦推廣，寒士便可不再窮極辦法的去學句讀，天下的俊才會更多，大恒會更好。朕知道你怕的點在哪，朕就這麼告訴你，你心中若是有天下百姓，朕就在后護著你，你那幾個碌碌無為的兒子們，朕能容你李府三代不散。若是你只把圣人之言當做獲取名利的手段……”

威，利。

李保的腦子匆匆轉，其實供他選擇的結果只有一個。李府在天下人心中，是他們虧欠圣上，是圣上因為李保而繞了李府，正因為如此，死都死得無話說。

朝廷眾，各大學派……李保終究低下頭來，“圣上所言，臣明白了。臣學了大半輩子的圣人之言，自然應當……應當用之于民。”

顧元白笑了，“好，這才是朕的好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