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風平日里也沒什麼好, 唯獨饞一口酒。

君懷瑯的酒量極好，每次都能陪沈流風喝盡興。發現這件事后，沈流風就愈發喜歡同他一道。每當休沐，君懷瑯又無事, 他便要央著君懷瑯出來陪他喝酒。

時日久了, 君懷瑯便也習慣了。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 沒多久便到了沈流風常去的一家酒樓。此時已然快到中午, 酒樓里熱鬧得很, 站在外頭，約還能聽見里面唱評彈的聲音。

清亮婉轉的吳語，配著落珠似的琵琶聲響, 約從酒樓的木窗中飄出來, 融在了熙攘熱鬧的街巷里。

“聽著這聲音，像蘇小倩。”一下馬車，沈流風就對君懷瑯說。“評彈唱得尤其好，你今兒個可是有耳福了。”

君懷瑯不由得驚奇：“你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唱的？”

沈流風嘩啦一聲打開扇子：“自然。金陵唱評彈的這麼多，嗓音這般清亮的可沒幾個。”

兩人往酒樓中走去，沈流風一邊搖著扇子，一邊跟君懷瑯八卦道：“這小姑娘十四五歲就來這兒唱評彈了, 聽說當時是家里祖母生了病, 沒錢醫治, 才跑來唱曲子賺錢的。不過這兩年好像境況好些，來得就了。我總來這里吃酒, 教養刁了耳朵，再聽人家唱的，都不大習慣。”

君懷瑯倒是沒怎麼聽過評彈。他只聽說, 南方的酒館茶樓里不興說書，他們的書，都是要彈琴唱出來的。

二人也算是客，進了酒樓，就被小二引去了二樓圍欄邊一視野極好的位置。

君懷瑯坐下后，往下看了一眼，就見底下臺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長發綰髻，穿了杏的對襟春衫，手里抱著把琵琶。

生得秀麗，是江南姑娘特有的清淡婉約。那一手琵琶彈得也好，雖說君懷瑯聽不懂的唱詞，卻也能聽出，確是功力深厚，嗓音絕佳。

點完了酒菜，沈流風還不忘囑咐小二：“今日也是一樣，多給小倩姑娘三吊賞錢，算在我的飯錢里。”

君懷瑯聞言，驚奇道：“三吊賞錢？這可不是你沈公子的風格啊。”

沈流風嘆了口氣，說道：“自然不是我的風格。難得聽唱一回曲，我恨不得將口袋里的錢全掏給。”

說著，沈流風給君懷瑯倒了杯茶，說道：“可這姑娘偏生不收。有規矩，賞錢只收三吊之，多的都要退回去。”

君懷瑯不解：“這是什麼規矩？家中貧困，哪兒有不收賞錢的道理？”

沈流風道：“若是個男子，自然不必拒絕了。”

君懷瑯懂了。

這子容貌出眾，做的又是彈琴唱曲的活。日日在茶樓酒肆之中，自然引得男子覬覦。若來者不拒，收了他人過多的金銀，自然難免待價而沽，了人家的玩。

“倒是有遠見。”君懷瑯不由得嘆道。

“可不就是麼？”沈流風聞言，支著下，笑得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這小倩姑娘不單評彈唱得好，品質也高潔，不枉我欣賞。”

君懷瑯跟著笑起，靜靜同他一起聽。

這姑娘唱的是出《鶯鶯琴》，頗為婉轉纏綿。君懷瑯在江南待了一年，自是曉得這兒民風開放，這等歌頌的折子戲劇，是可以隨意拿出來唱的。

若在長安，定要被當做詞艷曲，即便有人當街唱，也未必有人敢坐下來聽。

沒多久，他們的酒和菜就送了上來。

這酒是春來的桃花釀，清甜爽口，帶著桃花香氣。暮春的風從窗外徐徐地吹來，溫輕，倒是比酒還醉人幾分。

就在這時，臺下發出了當啷一聲，將清亮的琵琶聲打斷了。

君懷瑯被嚇了一跳，往下看去，就見席間站著個錦公子，竟是將銀子砸到了蘇小倩的腳下。

“爺給錢還不要？不過是個唱葷曲兒的，跟誰擺譜呢？”

一聽竟是個北方口音，君懷瑯不由得皺眉瞇了瞇眼，去細看那人的長相。

雖說不認識，但聽他講話，卻像是長安那片的人。

一時間，酒樓里一片嘩然。

有小二上前勸他，教他一把推開。

“既是在這賣相的，好歹也出個價。給錢不要，當婊子還要立牌坊？”那公子越罵越難聽，連旁的客人都發出了不高興的噓聲。

聽到這話，沈流風立馬氣得站了起來。

“這什麼人，在這兒口出狂言的？”他推開椅子，就要下樓去同他理論。

不過立刻，酒樓的掌柜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你先等等。”君懷瑯抬手將他攔住。“且看店家怎麼解決，莫要將事鬧大，給人家店里添麻煩。”

沈流風只得停在原地。

不過幸好，這酒樓的店家也算鎮定，立刻便喊著小二和雜役，將這公子勸進了包廂里。沒多久，便送酒送菜，將那人安了下來。

臺上的銀子也被撿去還給了他，沒多久，那姑娘便接著彈琴唱曲去了。

酒樓里恢復了平靜，不過沈流風聽評彈的興致卻被攪擾了。

“唱葷曲？這人侮辱誰呢。”他將酒杯往桌上一擱，氣呼呼地道。“這評彈誰不是從小聽到大的，怎麼獨獨在他眼里了葷曲了？”

君懷瑯給他倒了杯茶，淡笑著安他：“這人腦子齷齪，自然看什麼都是臟東西。”

沈流風道：“你說得對！不是人家曲子唱得葷，而是這人自己是個！”

他在氣頭上，罵人也狠，君懷瑯卻也沒攔他，只由得他罵。不過沈流風被壞了興致，喝酒也不舒坦，沒多久，便和君懷瑯起離席了。

二人結了賬，徑直出了酒樓。

“獨他手里有銀子？我恨不得拿銀子將他的腦袋砸破，教他看看，不是只有他手里有兩個臭錢。”臨出門，沈流風還嘀嘀咕咕地罵。

君懷瑯溫聲安他，剛一出門，就見有個悉的影，正往酒樓這邊來。

“郭大人？”君懷瑯喚了他一句。

此人名為郭榮文，是他父親當年同榜的好友，如今在戶部任職。此番他和他父親一道下江南，專門檢查江南各的州府賬務。

郭榮文見是君懷瑯，停下來笑著同他打招呼：“原是世子殿下！巧了，你也上這兒來吃酒？”

君懷瑯點頭應道：“今日天氣好，便和沈公子出來走走。郭大人這是……？”

他這一年在他父親邊幫忙，和這郭榮文也算有些集。此人格溫和，是個好相與的子，因著和他父親關系好，平日里有不懂的，他也會教導君懷瑯。

時日久了，即便子冷清如君懷瑯，見了他也能寒暄兩句。

郭榮文點頭道：“來會個外地來的好友。這兒的酒菜都頗有特，便約在了這兒。”

君懷瑯點了點頭，又寒暄了兩句，便同他各自分開了。

——

這一日晚上，君懷瑯收到了從家中寄來的信。

厚厚的一疊，打開便零零散散地落下了好多頁紙。君懷瑯點起燈，將那些紙張收攏起來，便見有幾張歪歪扭扭的畫，一看就是君令歡畫的。

他不由得笑起來，燭火映在深的瞳孔中，顯得尤其溫。

他認真地將那幾幅畫看了一遍。都是些花鳥，想來是君令歡才學會的。刺繡上沒什麼天賦，繪畫亦然，花啊鳥啊的，歪歪扭扭，看著沒什麼大差別。

君懷瑯卻認認真真地都看了一遍。

翻到最后一張，上頭寫了一行稚氣的字。

“哥哥，一年沒見，歡兒很是想念你。二哥說信的開頭要寫見字如晤，我覺得不太夠，就多畫了幾張畫，希哥哥見小鳥如晤令歡。”

“見小鳥如晤令歡。”君懷瑯在燈下笑起來，溫地低聲重復了一句，接著便將那一摞歪歪扭扭的畫，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他拉開屜，里頭已經存了厚厚的一摞。

平日里，母親的信都是寄到父親手里的，而他這里的，則是他這一雙弟妹寄來的。

他將那幾張畫放進屜中，又拿起了君逍梧寄來的信。

君逍梧平日里是個話嘮，每次寫信也會寫上很多。但他沒什麼耐心，信件通常寫得潦草得很，乍一看龍飛舞，七扭八拐的，鬼畫符一般。

君懷瑯緩緩讀了起來。

君逍梧寫來的都是些家中瑣事，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從妹妹近日又學了些什麼新玩意，到自己前些日子又聽到了什麼坊間閑話，再到長安倒春寒，化了的雪結了一地冰，院中某個小廝了一跤，臥床歇息了好些天。

到了信的最后，君懷瑯的目頓了頓。

他看到了一個悉的名字。

“……我前些日子跟幾個世家公子出去玩，聽他們說，姑母宮中的五殿下如今極好，在六部值了一圈，人人都道他以后要當皇上。

不過他們又說，那位五殿下似乎人品不大好，兇殘得很。他管錦衛，朝中大臣們都怕他找茬，但是他總找茬，皇上還老向著他。他們都說，說不定這人真是個煞星，把皇上都迷了。

大哥，此信閱后即焚，千萬不能讓人看見了。他們都說，五殿下的爪牙遍地都是，萬一讓他知道，我怕他找你的麻煩。”

這短短的幾行字，君懷瑯竟不知不覺地來回看了好幾遍。

待他緩緩收了信，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都沒有收到薛晏的消息了。

他從來了江南，便一直繃力地在忙，直到這段時間，才勉強輕松了些，但他也知道，這不過是暴雨前的寧靜罷了。

他再回頭一想，這一年，好像過得特別快，像是自己幾天前才離開長安似的。

但他和薛晏，也確實斷了聯系。

他在宮中時，他們二人倒是每日都見，畢竟住在一個宮院里，日日還在一聽課。

但離了宮，他們二人的關聯似乎就斷開了，直到他忽然收到了對方的消息，才恍如隔世一般，坐在桌前愣了半天。

片刻后，他才緩緩拿起筆，鋪展信紙，準備給弟弟妹妹回信。

可是，他蘸了墨，手卻停下了。

他忽然不控制地想，不知薛晏此時，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