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頭生在東北的一個偏遠農村,有過參軍當兵的經曆,複員後在城裡當了工人,也了家生了孩子,七十年代退休,托人在醫院裡找了份工作,就是在後樓看更值夜。這工作還算不錯,後樓晚上本沒人去,夜裡一關燈四下裡全黑,老頭一個人坐在門房裡喝著茶,聽聽話匣子裡的評書,高興了來包花生米整上兩盅老酒,跟著話匣子裡播的京戲,搖頭晃腦地哼上幾句,這一晚上很快就過去了,唯一讓人到心裡不安穩的,便是醫院後樓側面的太平間,因為那是死人睡覺的地方。
醫院的布局很規矩,面南背北三座大殿般的樓房,主樓正門朝南開,從高看是個“三”字,配樓分布在左右兩側,好像這“三”字兩邊各有一個豎道,晚上一過八點,主樓門診停了,東面的配樓還設有急診,夜裡過來看病的人也是絡繹不絕,急診通宵達旦,到天亮才停,西側的配樓則是庫房和鍋爐房。
當中頭一座主樓1號樓,裡面主要是門診,在一樓進門的大廳裡掛號劃價抓藥,二樓三樓是各個診室,頂層是機關,2號樓是做手的所在,3號樓為住院樓,再往後還有座4號樓,也就是後樓,4號樓和3號樓住院部相距較遠,中間隔著一片池塘,那是讓住院病人出來風放松心的所在,包括池塘和4號樓在,統稱為後樓,這一帶最僻靜,一過下班的時間,除了看更值夜的老劉頭,後樓就沒別人了,但這裡還有一些人類之外的東西。
老劉頭每天晚上都在同和醫院後樓,對這一帶了如指掌,月黑的夜晚,不用手電筒照亮也走不錯路,4號樓盡頭設有太平間,太平間的名稱可多了去了,比如“殮房、陳房、往生室”等等,歸結底是停放死的地方。
近代中國才管停房“太平間”,要說這名稱也有講究兒,有人說這個詞是打西方引進的,還有人說是取“太平無事”之意,八九十年代電影院的安全出口,都用紅燈顯示“太平門”三字,和“太平間”半字之差,很容易聯想到停房,大概後來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了,最近這些年電影院裡的側門,終於都改“安全出口”了。
4號樓有太平間和解剖室,那些搶救不回來的患者死了,登記注冊之後,一律先存到4號樓裡,太平間中有八個冷藏櫃,可以存放八,再多就沒地方放了,平時也用不到那麼多,一般都是兩三,放幾天便有家屬請來靈車,運到火葬場燒化。
生死有別,人鬼殊途,老劉頭最開始在4號樓看更值夜,自然也害怕,後來時間長了就看開了,這人活一輩子,到最後誰都免不了來太平間躺上幾天,而且人死如燈滅,放死人的地方最安靜不過了,都說詐鬧鬼多麼多麼嚇人,可誰親眼見過?犯不上自己嚇唬自己,所以他就習以為常了,其實比起太平間裡的死,更可怕的是這後樓裡還有些活。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由於跟唐山於一條地震帶上,也發生了不小的地震,因地震死亡的人數也接近萬人,傷者更多出十倍,全市的醫院和停房都滿了。
地震是在深夜時分發生,當晚老劉頭照常來值夜班,夜後整個醫院的1號2號樓全都沒人,醫院前頭大門傳達室還有位看夜的大爺,東側的急診樓則是燈火通明,此外就是住院部的3號樓,裡面有些住院治療的患者,以及值班的醫生護士,池塘北面的後樓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老劉頭那間小屋亮著燈,那晚天氣悶熱出奇,好像要下暴雨似的,老劉頭在屋裡聽著收音機,就到憋得不上氣,於是拎起手電筒,走到樓外氣,出門抬頭一看這天,心裡立刻“咯噔”這麼一沉。
同和醫院後樓沒燈,樓前是很大一片水塘,老劉頭夜裡值班主要職責是防火防盜,當晚似乎憋著一場暴雨,空氣裡一兒涼風都沒有,他出來氣的時候,無意中一抬頭,本來是雲布,此時就看天上跟著火了一樣泛著紅,現在說是地震前釋放地磁,那會兒可沒人懂這個,看完就覺得天象反常,不知道要出什麼事,這時聽湖裡有陣詭異的響。
4號樓前的這片湖,被稱為“青泊湖”,雖然有個湖名,但面積只比普通的池塘略大,不過是個天然的水泡子,據說底下通著河,湖很深,裡面魚蝦也多,老劉頭聽著湖水有響聲,以為是有人著溜進來遊泳,這個湖屬於醫院裡的景觀湖,水下況複雜,也曾淹死過人,向來止遊泳釣魚,可夏天天氣炎熱,仍不時有人來遊泳,老劉頭忙舉著手電筒照向湖面,他這手電筒是值夜專用的,是放八節電池,特別長,需要用繩子掛到脖子上那種大電筒,一照能照出去二三十米,照到湖面上就見浮著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老劉頭眼神還不錯,看出來那是條翻了白肚的死魚,可隨著手電筒束的移,發現湖裡漂浮的死魚不計其數,響聲都是那些魚將死未死時吐泡的聲音,按民間的說法這“魚翻坑”,通常認為是有外來的野生大魚,遊到了此,把湖裡原本的魚都咬死了,絕不是什麼好征兆,老劉頭正吃驚,眼前又出現了更為駭人的一幕。
後樓荒僻,附近經常有老鼠出沒,醫院裡每個季度都下鼠藥,但收效不大,老劉頭也屢擾,夜深人靜之際聽到推門的響,起查看,一般都是老鼠引發的靜,總是不得安寧,所以他見了老鼠就打。當晚他站在湖邊正看那些死魚,忽覺有個東西,“嗖”的一下從腳邊躥過,定睛一看是只油蹄兒大耗子,這耗子大得跟小貓似的,老劉頭被它嚇了一跳,剛要抬腳去踢,卻見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群結隊的從黑暗中躥出,活像大難來臨,頭也不回地奔著湖裡跑,那些巨鼠如同下餃子一樣,稀哩嘩啦跳到湖裡全都淹死了。
老劉頭年輕時當過幾年兵,又長期在太平間守夜,膽子自然是大的,這次卻真是心裡發慌了,按說值夜班的不讓喝酒睡覺,可天一黑後樓就再沒有人過來,所以老劉頭總在小屋裡存瓶酒,夜裡喝兩口解悶,他當場跑回屋裡一口氣喝了半瓶二鍋頭,一點覺沒有,沒過多久地山搖,發生了那場被載災難史的大地震。
這次地震唐山是震中,唐山震後完全變了廢墟,那還是在“文革”末期,外國不讓進來采訪,咱們國家自己報的震級是九級,日本則說是十級,因為日軍侵華時,曾在唐山建了一座很大很高的煙囪,那煙囪能對抗九級地震,連這煙囪都倒塌了,地震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同一地震帶上的天津災不小,震級也達到了六七級,由於醫院建築堅固,幾乎沒有損,作為主要救治站,醫護人員加班加點搶救傷者,太平間的冷凍櫃早都裝滿了,其餘的來不及置,只好在太平間裡多放桌子,把擺在桌子和手推車上,再蒙上一塊白布,此時正是天氣最熱的夏天,放不到一天就有臭味了,離著4號樓很遠都能聞到,人們從那路過只好帶著大口罩。
靈車每天不間斷地往來於醫院和火葬場,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太平間裡的死終於了,不過還有兩,停在4號樓十幾天,仍然沒被拉去火化,那天深夜在太平間把老劉頭嚇著的,正是這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