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小姐扶著王恕回到屋中，心裡也有點疑，忍不住問道：“父親今日爲何對方應的態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當胡鬧小兒輩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著兒，真如此在意方應？居然連自己對方應的態度變化都覺察得到。

王六小姐見父親不說話，又問道：“聽家奴說方應今日大出風頭，幫了父親大忙？”

王恕冷哼一聲，“說是誇誇其談更恰當一點。”

王六小姐護子心切的辯解道：“方應有些聰明任，但其實本不壞，父親言過了。”

王恕忍不住點評道：“年輕人容易過於迷信技巧謀而喪失本心，我看方應就有這種趨向。”

王六小姐很是擔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點心虛的回答：“所以他離開蘇州府，如今蘇州這一畝三分地已經不適合他繼續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頭想了想，對父親懇請道：“不如兒同他一起北上，去尋清之郎君如何？”

還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鬧！這何統？方清之請了假期，南下親即可！”

隨即又囑咐道：“這幾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隨同爲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親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親有命，不敢不從。

王恕的道理很簡單，離別時最容易出事，一定要嚴防死守。他心裡暗暗慨道：“老夫爲你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卻說方應帶著對王恕出爾反爾的迷，回到自己住時天已經黑了。

他將方應石和王英兩個隨從都過來，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併購買旅途用，租一隻北上航船。”

王英詢問道：“要離開蘇州府？”

方應點點頭，“不錯，明日若準備妥當，後日就繼續前往京城。”

王英爲自己開拓的商業模式深憾，嘆氣道：“賣詩詞這項生意還很有做頭，就此斷掉可惜了。”

方應石看不得他那財迷樣，甕聲甕氣諷刺道：“京師比蘇州更大，達貴人更多，說不定價格更高。而且距離蘇州遙遠，同樣的詩詞沒準還可以再賣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應石老弟也有腦袋靈時候！”王英大讚道，充滿了躍躍試的鬥志。

兩隨從鬥著下去後，方應盤點起自己在蘇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將近半個月，雖然耽誤了北上時間，影響了自己去支援父親，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金子總要發的。

蘇州府已經爲了經濟中心，未來註定要爲文化中心。當前正在這種文化藝大發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跡，對吳中文人詩歌藝進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評，怎麼看也是沾了的。說不定也能混個先驅者的名頭。

而且在本地縉紳勢豪面前大大表現了一把，面子裡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應該不會貪墨自己的功勞罷。

在錢糧最重要的東南地方勸服土豪大戶們均平賦稅、安民心這可是大事，實打實的功勞！

如果能上報朝廷敘了功績，記誥敕房功績薄就再好不過了，自己作爲秀才怎麼說也是半個制，有資格被記檔。若今後自己能進宦海，有了這個爲底子，起點就會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卻很不順利，結果出發日期又推遲了一日。方應等候的百無聊賴時，王六小姐託了婢捎來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都是送給父親的。

方應雖然很奇怪六小姐爲何不面，但並沒有多想什麼。

又次日，清晨破曉，方應一行四人告別過王巡，便出了行轅來到水碼頭。此時天還早，水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

方應石和王英兩人先將行李箱籠搬到船上，然後就該登船出發。周圍沒有什麼人相送，方應也就不用作詩詞應景了，也算是節省一點資源。

啪！方應將扇子一合，就要擡猜著搭板上船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應轉頭順著聲音看去，卻見十餘步外有一男一，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歲數，穿著十分寒酸，都是布衫。

方應又仔細看了看，確定不認識這兩人，他們來找自己幹什麼？方應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確實姓方，你們是喊在下麼？”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的說：“今日得知方公子要遠行，小的夫妻二人特來送行。”

方應更到納悶了，如果有幾個人名ji，或者酒樓掌櫃，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類的前來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這二位看起來不是農家就是僱工，又素不相識，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爲何會跑過來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對方應深深彎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門外以租種田爲生，每年種得十畝地。只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六七石，所餘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聽聞方公子爲我等小民仗義執言，駁倒了本府大戶，又聽說臺大老爺要採納方公子之言，今年租每畝一律減去二斗，還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來我家十畝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會說話，不懂怎麼謝。只曉得一定要前來送方公子，不能讓方公子覺得蘇州百姓不知恩。”

聽到他自述在葑門種田，方應很是驚訝。蘇州城是個大城，周長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這裡是靠近西北的閶門，他卻是從東邊葑門跑過來的，這距離可不近，說不定四更天就起牀了。

又聽到他自述說，是因爲自己倡議減免租並提出可行建議，並且駁倒了反對的大戶，所以才前來拜謝送別自己時，方應有點。

這是多麼淳樸的人！方應默默想道。

他不知該說什麼，自己做了一點好事，雖然目的比較複雜，又不是直接施恩於人，沒想到還是有人記在心裡，並親自趕赴過來當面致謝。這種恩之心，真是人寵若驚。

正說話間，後面那中年子也上前來，捧出一個竹籃，裡面有十幾個飯糰，都是拿荷葉仔仔細細包裹的。

中年漢子指著竹籃，“小的家窮無以爲報，只得連夜趕製了十幾個飯糰，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應更加了，十幾個飯糰不算什麼，但說不定就是他們一家從幾天的口糧裡省出來的，其中意沉甸甸。

他長嘆口氣，極力推辭道：“這怎麼使得？在下怎能奪你們的口糧，於心何忍！”

那中年漢子大急，紅著臉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棄小的？”

方應再三推辭，那中年漢子把竹籃塞進方應手裡。

方應無可奈何，只得讓隨從收了竹籃。而他將自己手裡的扇子送給中年漢子，“這也是在下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你拿回去做個留念罷！”

一把普通扇子確實不值錢，那中年漢子很痛快的收了。

隨後方應覺得自己快承不住對方的恩之心了，只得點點頭道：“告辭了，還請留步！”

船隻駛離了岸邊，與碼頭越來越遠，直到沿著水路拐過去時，方應還能看得見那對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頻頻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盤點在蘇州府的得失，盤點來盤點去，爲個人私利患得患失，卻從來沒有盤點到這方面。

是自己有意無意忽略了嗎？還是自己思維有短？抑或離地氣了？

不過百姓發自心的真，原來是這樣令人方應估計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他兩輩子加起來，還真沒遇到過這種事。

方應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時，他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離任時，會有百姓與員相對而泣的事，總覺得那太假。就像萬民傘和功德牌匾一樣，這些記載是故意褒和拔高。

現在看來，史料記載未必全是藝誇張，自己剛纔難道沒有一種激的懷麼？

蘇州城，巡行轅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於公案後面，須嘆道：“老夫能爲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在王恕前跪著回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給方應送行的中年農夫

方應這次在蘇州府，前前後後只有十幾天，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卻給蘇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是那句話，流星般的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卿李應禎與文徵明的父親、前知縣文林喝酒時，評價道：“方應絕對有前途，這毫無疑問。祝允明將來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對得起父祖在天之靈了。”

文林哂笑道：“這話太誇大了，功名之路誰敢說滿了？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任是天縱之才也不敢說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搖搖頭，“你將視野放寬些，那方應即便舉業不功，但你覺得憑他的機敏才智和事手腕還怕找不到伯樂麼，完全可以作爲幕席上賓！

你覺得需要花多銀子才能請到這樣的幕僚？只要稍加歷練，今後起碼督大員爭相重金聘請是不問題了，那樣權勢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語，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