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是在三月初十獲知遼東經略楊鎬決定三月初五大軍起行的消息,到了三月十五這日午後又得知四路大軍已於四日前奉命同時出邊進攻赫圖阿拉,遼東距京城千裡之遙,軍傳遞遲滯,張原心道:“也許杜松兵敗薩爾滸的消息此時正在飛奔的馬匹上向京城急報——”
時局如此,讓張原很難樂觀,雖然他為這次決定大明國運的決戰苦心孤詣多方謀劃,他結識杜松、楊鎬,千裡迢迢出使朝鮮挫敗奴酋謀,又刊印出使日記讓世人了解遼東局勢不要盲目自大,他還準備從澳門請西洋人來幫助鑄火……
但無論張原怎麼努力,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六品閑,並無左右朝廷決策的能力,好比他主張穩守反擊,方從哲卻當作是黨爭計,京中輿論也頗有關於他膽怯畏戰的非議,絕大多數京城士庶以為我大天朝大兵一出,奴酋必將授首或潰逃,上月楊鎬推遲出兵日期就被員彈劾、被市井愚民嘲罵——
張原很清楚自己資歷尚淺,在三黨掌權的萬歷朝他難有作為,只是若不能挽救薩爾滸的大敗,以後時局會格外艱難,新君上位後他即便能順利居於高位,但在那樣的憂外患下執政豈不要焦頭爛額鞠躬盡瘁!
暮春的黃昏,張原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就見穆真真牽著剛會走路的小鳴謙走了過來,穆真真問:“爺,可有遼東的消息?”
這些日子張原從詹事府散衙歸來,穆真真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關心爹爹穆敬巖的安危啊,而且這些日子張原也明顯心沉重,這就更讓穆真真擔心了——
張原抱起小兒拋了兩下,答道:“還沒有戰報傳回,這兩日應該就有消息傳回了。”
快滿兩周歲的張鴻漸走了過來,踮腳手道:“爹爹,孩兒也要抱。”
張原笑著放下鳴謙,抱起鴻漸也拋了幾下,小鴻漸歡快地笑,小鳴謙也笑。
小孩子無憂無慮的笑聲在四合院回,張原心開朗起來,心想:“我來晚明不是來看戲的,豈能無聲無息毫無影響,亞馬遜河畔的蝴蝶振翅北州就要起龍卷風,薩爾滸戰局必將改變。”
……
三月十五日,遼東傳來捷報:東路劉綖與朝鮮聯軍勢如破竹,直建奴老巢橫崗,斬獲三百建奴首級——
消息傳出,京中士庶一片歡欣鼓舞,有民眾燃放鞭炮慶祝,認為搗破赫圖阿拉指日可待,昔日嶽武穆未能直搗黃龍恨千古,而今天子聖明,將士用命,建奴旦夕滅亡,從此天下太平。
然而到了十七日,遼東巡周永春報稱:順路杜松在薩爾滸遇東虜步騎五萬,激戰一夜,援遼總兵趙夢麟戰死——
這條戰報讓兵部諸震驚,兵部尚書黃嘉善急報閣,方從哲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如何向萬歷皇帝稟報!
但同日隨後的一條戰報又讓方從哲和黃嘉善諸人驚疑不定,這條戰報是遼東巡按史陳王庭呈報的,陳王庭報稱杜松與馬林兩路大軍在薩爾滸大敗建奴五萬步騎,斬首六千余級,奴酋率眾向赫圖阿拉敗逃——
方從哲與黃嘉善諸人面面相覷,不知該相信誰,黃嘉善知道這時的戰報都是憑前方偵騎獲知的,真正詳實的戰報要由監軍呈報兵部,但現在杜松部的監軍張銓、馬林部的監軍潘宗都未有戰報上呈,而且斬首建奴六千級與援遼總兵趙夢麟戰死完全是兩個極端,這如何向皇帝稟報?
當日傍晚,張原從鄉黨祁承爜那裡獲知這兩條大勝大敗的消息,
祁承爜是請張原判斷哪條戰報更接近真相,張原喜憂參半,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這應該都是實,奴酋調集八旗軍主力專攻順杜總兵這一路,妄圖一舉擊潰順路軍,然後利用其銳騎兵一人雙馬的迅捷,在擊潰順路軍之後轉而北上截擊開原路兵馬,在東路則以遊騎襲擾,以防劉總兵與朝鮮聯軍快速近赫圖阿拉,老奴的如意算盤就是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周巡報告的就是順路軍在建奴大部的伏擊下損失慘重的實,但杜總兵率眾苦戰,熬到了開原路馬總兵馳援,扭轉了戰局,所以才有陳巡按的戰報,至於說大敗建奴五萬步騎、斬首六千級,只怕是有所誇大。”明軍邊將誇大軍功是常有的事,有的甚至殺良冒功,張原不認為憑借開原路軍增援就能反敗為勝,他沒有考慮到奴爾哈赤會舍棄界藩山上的真輔兵和廝卒——
祁承爜與張原關系甚,多次與張原論遼東局勢,張原論遼事應驗如神,祁承爜甚是佩服,這時聽了張原的分析,甚有理,次日一早去兵部坐衙,與兵部郎中張鶴鳴說起張原關於遼東戰局的見解,張鶴鳴是張原會試時的房師——
祁承爜與張鶴鳴正議論之時,掌兵部事的左侍郎黃嘉善命小吏召集主事以上的員至大堂議事,說有遼東最新戰報送到。
這份戰報用的是遼東經略的火漆印記,這是最權威的戰報,楊鎬向兵部詳細稟報了薩爾滸大戰的經過,並附有張銓和潘宗這兩位監軍的戰況報告和傷亡統計,順路杜松軍:亡六千八百一十九人、傷三千七百四十一人;開原路馬林軍:亡八百零九人、傷三百二十人;北關葉赫部:亡四百八十人、傷二百一十二人;斬獲東虜首級六千一百七十九個、擊傷東虜無數——
楊鎬的戰報和西、北兩路監軍的報告都是關於三月十一日至十二日薩爾滸之戰的經過,提及南路韓原善部和東路劉綖與朝鮮聯軍時,楊鎬隻說已命東、南二路軍火速進攻赫圖阿拉,戰況未明——
順路監軍張銓的報告中還提到了冒死突圍向開原路軍求援的百戶穆敬巖和總旗周慶虎二人,提請兵部予以嘉獎。
當日下午,張原知道了遼東最新戰報,心下大定,只要奴爾哈赤沒能全殲杜松一路,那就無法從容伏擊其他幾路明軍,歷史上薩爾滸明軍慘敗的局面已經改變。
穆真真得知爹爹穆敬巖立功的喜訊,高興得直掉眼淚,還未滿周歲的小鳴謙見母親哭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也哇哇大哭起來,穆真真趕將他抱起道:“姆媽是高興呢,你外祖立軍功了,你看,姆媽笑了。”
小鳴謙認真看著母親,又轉頭看看張原,這虎頭虎腦的孩兒破涕為笑。
……
對於楊鎬的薩爾滸戰報,朝中意見不一,有不員認為杜松損兵折將應論罪,順一路傷亡近半,副鎮、參、遊、都司、通判、守備、中軍、千總以上的軍陣亡十七人,這豈不是慘敗,在這些高坐廟堂、誇誇其談的員看來,八旗軍看到天朝大兵到來,就會抱頭鼠竄,杜松卻損失如此慘重,豈非無能,兵科給事中趙興邦就彈劾杜松:“剛愎自用、將兵不習、智不能料敵、謀不能馭眾,以致損兵折將。”
另有一些員如孫承宗、張原、戶科給事李奇珍、浙江道史楊鶴等人則上書力杜松,認為杜松以孤軍力抗建奴五萬騎,讓奴酋各個擊破的謀沒有得逞,居功至偉——
到了十九日午後,兵部又收到最新戰報,清河路前鋒賀世賢所領五千兵在赫圖阿拉南面山谷遇伏,傷亡三千余人,副總兵賀世賢傷重不治;東路劉綖在阿布達裡岡北與建虜激戰困,韓原善率部赴援,敵乃退守赫圖阿拉與費阿拉二城,此戰東路傷亡六千余眾,殺敵獲首級亦五千余,降賊的原順遊擊李永芳被擊斃。
兵科給事中趙興邦猛烈抨擊楊鎬,指責楊鎬延誤進兵日期,以致建奴能從容調集兵力專攻順一路,又指責楊鎬軍令錯,清河一路為何不能與開原路合兵一,把建奴主力阻截在扎喀關外予以殲滅,反讓建奴退回橫崗又接連伏擊清河路與寬甸路,豈非不加傍哨、軍令失措之故?
趙興邦是齊黨骨乾,東林盡黜之後,三黨掌權,尤以齊黨勢大,但沒有了東林這個共同的對手,三黨之間也產生嫌隙,就是一黨之中也有了齟齬,趙興邦就因為周永春擢升為右僉都史而對方從哲心懷不滿,所以抨擊遼東戰事極為尖銳,同時他也代表了京城士庶急於求勝的輿論,還有,趙興邦也是揣萬歷皇帝的心意,萬歷皇帝對此次四路出兵極為關切,期待大捷,對現在這種局面當然是很不滿意的——
果然,三月二十日,萬歷皇帝下詔切責楊鎬,命令四路大軍合兵一,定要攻下赫圖阿拉,兵部再發小紅旗催戰。
張原上書反對匆忙催戰,建奴主力俱在,又有科爾沁蒙古和東海真諸部相助,要想剿滅建州真絕不可能一戰功,今杜松部與劉綖部已重挫賊鋒,杜松部可回屯沈,重築順城,招攬遼民,加強戰備;而劉綖部則重拓寬甸六堡,迫建奴退守,繕垣城堡,備芻糧,修械,以遼人守遼;開原一路乃河東基,應重兵鎮守,聯合北關葉赫隔斷建州與蒙古諸部的往來,而我大明對蒙古則加以恩,如此十年,建州必滅,遼東邊患息矣——
萬歷皇帝對張原的奏疏不予理睬,朝中員對張原十年平遼之策也大多不以為然,十年太久,隻爭朝夕啊,就連京城民眾對這位張狀元也多有非議,說四路大兵好不容易調集到遼東,不一鼓作氣滅了建州老奴,卻要進行長期戰備,這不是勞民傷財嗎,你張狀元是錦玉食,全不顧老百姓死活啊!
張原承的力可想而知。
……
四月初一,遼東戰報傳來,劉綖與朝鮮聯軍進攻赫圖阿拉,與代善、皇太極的旗軍激戰,卻遭蒙古騎兵襲擊後路,明軍與朝鮮軍隊的火又遭遇強逆風,起不到作用,明軍陣營被建奴鐵騎攻破,所幸朝鮮步兵力搶佔戰場高地,掩護了明軍,奉命進攻費阿拉的韓原善撤圍率兵來援,東路聯軍才得以保全,此戰東路聯軍損失慘重,劉綖部傷亡七千余人,劉綖義子遊擊劉招孫為救義父力戰而死,朝鮮副元帥安汝訥被冷箭貫穿腦袋而死,朝鮮軍傷亡三千余人,斬首建奴一千三百級,擊斃虜賊大將安費揚古,重傷奴酋之子洪臺吉——
因進攻不利,傷亡過大,劉綖已率軍退往固拉庫崖,韓原善領兵退出鶻關,杜松與馬林的大軍在扎喀關與建奴度戰,互有傷亡,楊鎬擔心奴酋聯合蒙古趁開原和北關兵力空虛時逆襲,命馬林回師開原駐守,葉赫大貝勒金臺吉箭傷不輕,與布揚古率眾返回北關,杜松也退往沈,四路大軍至此全部邊,有八千名去年被擄去的漢民隨同大軍回到遼——
萬歷皇帝對這樣的結果顯然是很不滿意的,此番從全國調兵良將,他還撥了帑銀十萬兩助餉,卻是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不消說以後還要花費大量遼餉,已經有史反對全國田畝加派遼餉,又要求撥帑,這讓多病的老皇帝很氣惱——
四月初三,遼東巡按陳王庭上疏彈劾劉綖殺良冒功,劉綖上回報稱斬獲建奴五千余首級並擊斃叛將李永芳,其實這五千多首級有不是從赫圖阿拉逃出來的漢民,劉綖部下為爭軍功,不分青紅皂白一律殺死,李永芳也非劉綖所殺,而是死於建奴。
萬歷皇帝大怒,命兵部和都察院審察楊鎬和劉綖,兵部擬將楊鎬和劉綖召回京城問罪,以熊廷弼代替楊鎬,熊廷弼十年前曾巡按遼東,在遼數年,核軍實、杜饋,便得遼東風紀大振,而且熊廷弼是湖北江夏人,屬於楚黨,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力薦熊廷弼代替楊鎬,但閣首輔方從哲竭力為楊鎬轉圜,說遼東局勢未穩,援遼將士去留未定,離的遼民要安置,還須楊鎬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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