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嬰姿穿著淺的窄袖褙子，梳的發髻是未嫁室的三小髻，戴著珠花頭巾，以前商澹然做閨時也喜歡梳這種髮型，商澹然知道王嬰姿與張原同齡，今年已是十九歲，士紳郎除了因守孝耽誤婚期外，很有到十九歲還未嫁人的，按常理來說王嬰姿應該會有大齡室的落落寡合和滿腹幽怨，但商澹然從王嬰姿表神態完全看不到這些，王嬰姿揚眉瞪眼笑著，說道:“商姐姐生的這嬰兒真可。”

在即將離別山不知歸期之時突然見到王嬰姿，商澹然驚訝之余，心裡陡歉疚，為自己、為張郎而對王嬰姿抱歉，山、會稽早有傳言王嬰姿是因為張原而不嫁，當初侯縣令為王嬰姿向張原說晚了半日，這一對師兄妹的姻緣就此錯過，這事起先在一城兩縣到都有人說，後來逐漸冷淡下來，如今已有人提起了，但王嬰姿依然未嫁，有時商澹然甚至會想，若張原要納王嬰姿為妾，那也認了，反正張原也有王微和穆真真，但王嬰姿份豈能做妾，而且把仕宦家的郎納作妾也是犯大明律法的——

“巧遇啊，王小姐這是要去哪裡?”商澹然問。

那烏篷船靠近來一些，王嬰姿道:“特意等在這裡給商姐姐送行的，祝商姐姐一路順風，商姐姐這一去，以後難得再回來了。”王嬰姿就是這麼率真，不會裝作是偶遇。

商澹然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道:“多謝，嬰姿小姐都還好嗎?”

王嬰姿道:“還好，過兩日就要去袁州我爹爹那裡。”

商澹然道:“那我母子二人也祝嬰姿小姐一路順風。”說著，攏著懷裡兒子的小手，擺出作揖的樣子，好讓氣氛輕松一些，小鴻漸又“格格”笑。

王嬰姿道:“商姐姐的孩兒真是笑，笑個不停，這小鼻子、小真象介子師兄啊。”

商澹然低頭看著懷裡的小鴻漸，含笑道:“認識他爹爹的人都這麼說呢。”

說話間，四明瓦白篷船卻已慢慢搖開去，張耀芳的三明瓦船開始離開八士橋，這四明瓦船當然要跟上，兩個子隔水凝，揮手道別，商澹然真誠道:“嬰姿小姐多保重啊。”

王嬰姿點頭道:“嗯，大家都保重，商姐姐一路順風。”

兩船錯而過，四明瓦白篷船吃水較深，駛過時湧起波浪將烏篷船向外漾開——

“嬰姿，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看著商氏帶著兒子進京與張原團聚，你難道很愉快?”同在烏篷船上的姐姐王靜淑這時開聲說話了。

王嬰姿看著那兩條遠去的白篷船，簡直比去年看著張原赴京趕考還不舍和心痛，去年覺得張原還能回來，現在商澹然也赴京了，好比一棵樹連帶土都被移走，很難再見到張原了，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不敢求終生廝守，卻連見一面也不可得啊！

王靜淑見妹子掉眼淚，頓時後悔自己剛才說的話，忙道:“嬰姿，不哭了，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該說你。”

“是我不好。”王嬰姿止不住眼淚:“害得母親、姐姐為我心——”

“別說這些了。”王靜淑用帕給嬰姿拭淚，安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都怨張介子，還有咱們爹爹也糊塗，爹爹當初就該在張原訂親後不許他上門——”

王嬰姿忍俊不笑出聲來，說道:“哪能這樣呢，怎麼說也有師生之誼啊，而且爹爹很喜歡介子師兄的。”

王靜淑見妹妹笑了，繼續道:“那張介子就應該老老實實不要招惹你。

”王嬰姿道:“他不招惹我，我卻要招惹他，這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介子師兄一個人的事。”

王靜淑埋怨道:“你還護著他呢，他在京中當著清貴閑，何曾想過你的境。”

王嬰姿道:“師兄可不清閑，姐姐沒看過他的殿試萬言廷策嗎，師兄是有大志向的人，我喜歡看到師兄躊躇滿志的樣子，希他一步步功，再說我的境又怎麼了，我很好啊。”

王靜淑搖著頭笑:“罷了，不和你說了，過幾日我們就要去袁州，且看爹爹怎麼說，以前爹爹縱容你和張介子往，我還以為他有什麼錦囊妙計呢，如今妙計在哪裡?”

王嬰姿不說話，拈起一張詩箋，上面墨跡未乾，是方才寫的一首詩，寫給介子師兄的，詩雲:

“凋殘花萼失芳叢，嗟爾天涯我孰同。鴻雁序離悲夜月，木瓜詩就泣東風。縈牽夢隔西江杳，淪落音難越水通。景懷思切切，何時攜手歎飄蓬。”

王嬰姿將詩箋折一隻小紙船，手到竹窗外，放紙船水，八士橋邊經常有船駛過，水波層湧，這寫有律詩的紙船一下子就底朝天了，可以看到船底“木瓜詩”三個字，《詩經?衛風?木瓜》有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為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王嬰姿低頭著流水，心裡想著介子師兄與在會稽山避園臨水木臺那一幕，不又微笑起來，有些事似乎可以回憶一輩子——

……

四月底小鴻漸辦了滿月酒後，王微就與張若曦一道離開山回南京，那時張原高中狀元的喜訊已經傳遍江南，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新科狀元張原，會試兩樁舞弊案也傳揚開來，人人都說張原這個狀元來得艱難，不但要才學好，還要提防那些明槍暗箭，松江惡霸董其昌這回算是徹底敗名裂了，大快人心哪——

閑人們也談論張原與金陵名的風流韻事，大多是添油加醋的好似綠天館刊行的那些豔小說，王微含笑而聽，記在心裡準備以後說給張原聽聊博一笑。

船到嘉興後，王微與張若曦分道而行，張若曦回青浦，王微去南京，張若曦答應王微明年開春就京籌辦盛商號，讓王微也與張原團聚。

王微回到南京府前街的盛商號已經是六月十五，讓薛去舊院告知李雪姐妹一聲，請們來這邊相見，王微現已籍從良，也知避忌，一般不涉足舊院，若是明年要京，還準備把幽蘭館轉賣掉去，只是那數百盆蘭花不知如何置，帶到京中似乎不行，不說路途遙遠難以載運，北地寒冷這些貴蘭花也難以養活——

傍晚時下著小雨，李雪、李蔻兒姐妹乘轎來了，一見王微，李蔻兒就喜不自道:“微姑，張宗子相公給我寫信了，他記著我呢，只是他選了庶吉士，暫不能出京，要我——要我等著他。”

王微烹茶款待李雪姐妹，一邊問:“那蔻兒你回信了沒有?”

“回了。”李蔻兒道:“月初就回信了，宗子相公那邊大約要月底才能收到吧。”

李雪秀眉微蹙道:“庶吉士要三年才能選，蔻兒年已十五，哪能等三年啊，如今就有很多人來出金梳攏，我已代蔻兒婉拒多回了，又不好聲明蔻兒已是臠，畢竟只是口頭之約呢，萬一不——”

“不會的。”李蔻兒帶著哭腔道:“宗子相公不是那樣的人。”

王微問:“那蔻兒在信裡寫了這些事沒有?”

李雪道:“蔻兒沒寫，我寫了，請宗子相公早為謀措。”

王微道:“那先看宗子相公怎麼回復吧，蔻兒這段時間就住在我這邊好了，免得擾。”

李蔻兒歡喜道:“好極了，謝謝微姑。”

李雪私下對王微道:“我母親貪財，揚言誰要納蔻兒為妾，不得於三千兩銀子，這恐怕不大好辦呢。”

王微也蹙眉道:“若只是幾百兩銀的話，我可以先幫著，三千兩我可不敢作主。”

李雪道:“現在有個揚州富商願出六百兩銀子梳攏蔻兒， 我母親甚是心，若不是我苦勸，蔻兒都已非完璧了。”

王微道:“先把蔻兒留在我這裡，你母親要鬧，來找我。”

第二天，李阿母果然就來盛商號找王微討要兒了，王微口才很好，能說會辯，竟把李阿母勸回去了，說三個月後京中若無消息就把李蔻兒送回舊院湘真館，這樣，李蔻兒暫時就在王微這邊住著，每日幫王微理帳，王微教做龍門帳，說這盛商號也有張宗子相公的份在裡面，李蔻兒應該要幫著打理，王微可謂是言傳教——

七月二十這日午後，南京守備衙門的東廠理刑百戶柳高崖又到盛商號來拜會王微，說他昨日收到張修撰的信，張修撰請他幫忙為李蔻兒籍，讓王微帶到京中，並說明這是為其大兄張岱所謀——

王微驚喜道:“多謝柳大人，可我怎麼沒收到介子相公的信?”

柳高崖微笑道:“送到公門的信當然要快一些，還有一事要恭喜王姑娘，張修撰已被推舉為東宮講，現在是皇長孫的老師，我們邢公公都說，張修撰是大明朝最年的狀元，也是最年的皇室講，前程不可限量。”說著，把李蔻兒在教坊司的契案宗給王微，卻原來柳高崖在接到張原的信後立即就去祠部教坊司把李蔻兒的籍手續辦好了，公門有人好辦事啊。

……

遠在京城的張原，就在澹然赴京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初二，張原遇到了生平第一次真正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