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教導皇長孫要寬宏大量,對周延儒的無心之失要寬容,但周延儒卻對張原不寬容——
……
梃擊案雖已了結,余波猶在,浙黨在這次突如其來的闖宮案中猝不及防、應對不慎,以致節節敗退、狼狽不堪,首領劉廷元和中堅人胡士相、鄒紹被貶出京,浙黨遭重挫,劉廷元在梃擊案之前呈上去的抨擊張原冰河說的奏疏也因東宮案發而無人關注,在玉河北橋落水風波中面掃地的姚宗文本想借攻擊張原是諂佞臣而挽回聲譽,現在也只能含恨忍、等待機會了——
梃擊案的影響遠不僅此,原本比較團結的浙、齊、楚、宣諸黨因為在此案中所持態度不一致而造了裂痕,齊黨亓詩教、周永春在梃擊案中堅定支持東宮皇太子,楚黨的鄭繼之、王大智則態度曖昧,屬於騎牆派,只有宣黨與浙黨齊心,其實只要諸黨沒到來自東林君子們除惡務盡的威脅,那麼他們之間產生分歧和裂痕就是遲早的事,只有東林的迫才會讓他們齊心協力,但現在的東林依然於弱勢,六科廊依然是三黨的天下,而且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這兩個重要職也牢牢掌握在楚黨手中,這對明年開始的六年一度的京察至關重要——
但東林黨因梃擊案益是很明顯的,雖然也有王之寀、何士晉二人被放外任,但借這次推選東宮講的機會,錢龍錫、基命為了皇太子的講,孫承宗、張原做了皇長孫的講,這四人當中孫承宗是東林黨人,基命雖然不算東林中人,但基命的座師是葉向高,三黨當然把基命看作東林一系,松江錢龍錫一向與東林親近,張原呢,不用說,比東林還東林,已浙黨眼中釘、中刺,必除張原而後快——
所以說七名東宮講有四人可以說是東林一派,而剩下的三人當中還有一個是徐啟,此人不屬東林也不屬三黨,但他是張原的師兄,這年齡相差懸殊的師兄弟二人關系甚是切,時常聚會長談,就只有郭淐和周延儒是三黨要爭取的,郭淐已是老朽,一向明哲保,指不上,三黨也不看重他,只有周延儒是有資歷、有能力和張原競爭的,而且據傳周延儒與張原不和,自周延儒為東宮講後,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吏科給事中張延登這二人幾次登門拜訪周延儒,提醒周延儒防備張原的詐和詭計,又說張原曾揚言自己學問勝過周延儒,說什麼丙辰狀元力癸卯狀元,還在給庶吉士講課時取笑周延儒……
這些事三分真七分假,心高氣傲的周延儒聽了自是惱怒,其實也不用姚宗文挑撥,周延儒早已把張原視作其今後仕途的主要對手了,他與張原都還年輕,想在皇太子朱常即位期間閣為輔不大可能,只有寄於皇長孫,自從給皇長孫進講以來,周延儒已明顯覺皇長孫喜歡聽張原的課而不怎麼喜歡聽他的課,這是讓周延儒既煩惱又嫉妒的事,姚宗文挑撥離間之後,周延儒就加倍留心張原給皇長孫講授的容和方法,一是為了揣學習,以便投皇長孫所好,二是為了找張原的錯誤,伺機彈劾,周延儒每次進講,都借溫習功課之名,向皇長孫詢問張講上回是怎麼教的,有何印象深刻之?
皇長孫朱由校年,哪裡知道周延儒會存有這種心思,自是興致地把張先生說的一些他很聽得進去的話轉述出來,張原的這些話往往與正統儒家大義不是很符合,個張揚頗似泰州學派的觀點,這是年人喜歡聽的,周延儒不聲,
每次都仔細詢問,並覷空詳記下來——七月二十二日黃昏,周延儒候在東安門外,待孫承宗進講完畢出宮,他便向孫承宗報知張原誤導皇長孫之事,孫承宗年長,職位也高,教授皇長孫的三位講自然以孫承宗為首,有關進講方面的問題先向孫承宗請示是對的,周延儒並沒有把他記下的筆錄給孫承宗看,隻口頭說了一下張原教法不對,看孫承宗是何態度?
不出周延儒所料,東林黨的孫承宗果然包庇張原,為張原曲為解釋,周延儒也就不再多說,告辭而去,卻沒有回自己寓所,而是雇車直奔崇文門外的姚宗文住所——
孫承宗回到李閣老胡同後想想有些不妥,便即寫了一封信讓仆人送往東四牌樓商史府上給張原,正是晚飯前的一段悠閑時,張原與景蘭和景徽姐妹坐在廳前白玉蘭下看信,祁彪佳也在,祁彪佳現在是三天兩頭往嶽父家跑,與商景蘭一起讀書、習字,年,樂在其中。
這些日子張原幾乎每天都有信,傍晚從翰林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信,這日有族叔祖張汝霖通過驛遞寄來的快信,是六月二十九日寄出的,大信封裡有好幾個小信封,除了族叔祖的信之外,還有父親張瑞的信、澹然的信和宗翼善的信,父親在信裡主要是說澹然和小鴻漸將於八月初啟程赴京,張母呂氏很是舍不得,好在履純、履潔兩兄弟現在長住山,由宗翼善為他二人啟蒙;澹然在信裡描述小鴻漸的種種趣事,母親的細心真是無微不至;
——宗翼善已經收到上回張原給他的信,對張原要為他改籍參加科舉之事表示婉拒,與其冒風險改籍從生考起,還不如待在山陪父母雙親和妻子伊亭,伊亭也有六個月孕了,宗翼善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每日教履純、履潔讀書,幫嶽父張瑞管理和義倉和翰社書局,得閑則與范珍、吳庭等西張清客圍棋聽曲、詩酒唱和,宗翼善的幸福生活簡直讓張原嫉妒,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啊,看了宗翼善的信,張原不又想起與景徽說起過的海邊曬太的漁夫了,在信的最後,宗翼善說過兩年張原若職務繁忙,他願意進京做張原幕僚——
這時,仆婦將孫承宗的信送進來,景徽喜道:“小姑父又有信了。”以為是翰社社員的信,景徽現在算得張原的小書,張原有時信多得看不過來,眼睛累,就讓景徽代看,景徽擇其要點說給張原聽,然後張原提筆回信,小景徽很樂意做這個事。
仆婦道:“是孫老爺讓家人送來的,不知是哪個孫老爺?”
張原拆信一看,眉頭微皺,景徽忙問:“小姑父,何事?”
張原抬頭向立在階墀上的商周祚道:“大兄,翰林院侍講周延儒指責我教導皇長孫的義理不純,孫稚繩先生提醒我要注意。”
商周祚道:“周延儒又如何知道你教了些什麼?”
張原道:“自然是從皇長孫那裡得知的,在場,輒得咎啊。”
商周祚道:“周侍講與你並無怨隙吧?”
張原笑道:“我與周侍講都是館師,而且只有一個學生,這個學生比較喜歡聽我講課,周侍講想必是有點怏怏不快的,當然,周侍講不會承認他是嫉妒我,他會義正辭嚴地說是為了皇長孫的教育考慮,以免我誤導了皇長孫,明天就是周延儒進講,我料他不會僅僅與孫稚繩先生說說便罷的,明日必起波瀾。”
商周祚問:“你已有應對之策?”
張原道:“不妨事,我能應付,我在皇長孫面前說過什麼話我心裡有數。”
景徽悄聲問:“小姑父,皇長孫會不會幫你說話?”
張原笑道:“應該會。”
……
七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時三刻,周延儒進宮城東華門,比以往稍微晚了一些,皇長孫的伴讀高起潛已經等候多時了,周延儒沒有象往常那樣從文華殿東側的穿廊去主敬殿,而是往文華殿而去,對跟在邊的高起潛道:“小高,你先去後殿請皇長孫稍待,我有事要向太子稟報。”
高起潛叉手答應,往主敬殿去了。
周延儒理了理冠帶,進文華殿左邊的側殿,這裡就是左春坊,右邊側殿就是右春坊,作為東宮輔政衙門的詹士府左、右春坊的得名由此而來。
今日給皇太子進講的是詹士府詹事錢龍錫,太子朱常尚未升殿,錢龍錫見周延儒進來,有些奇怪,忙問何事?
周延儒便將連夜寫好的一封彈劾張原的奏疏呈給錢龍錫看,說道:“下與張修撰同在翰林院為,有同僚之誼,但教育皇長孫事大,個人私誼事小,下不得不鄭重向太子稟報此事。”
錢龍錫看罷周延儒的奏疏,心想:“不愧是會元、狀元連捷的才子,詞意犀利,卻又文采斐然,在抨擊張原之時盡顯自己忠君憂國之心。”正待說話,聽得侍唱道:“皇太子駕到。”趕把奏疏還給周延儒,整冠肅立。
東宮太監王安陪著太子朱常來了,朱常隻七月初一那日出閣講學時見過周延儒一次,已經不認得周延儒了,是周延儒上前鞠躬叩頭自報職和姓名,朱常才記起這是兒子的老師,道:“周先生因何在此?”
周延儒道:“臣命為皇長孫講學,演習講章,極是謹慎,唯恐有不合先聖大道之語,但臣近日與皇長孫問答,卻發現皇長孫頗有荒誕不經之語,臣細問之下,乃知是出於講張原的教導,臣甚是憂慮,故來稟報太子殿下。”說著將奏疏呈上。
王安接過,展開給朱常看,周延儒在奏章中頗有斷章取義之,比如張原曾說兵法傑出的孫武、醫高超的張仲景這些在某一方面能利民濟世的都可稱為一之聖,就是木工活也有聖人,那就是魯班,而經過周延儒一發揮,就了張原把孔子等同於魯班,鼓勵皇長孫做木工,朱常看了當然大為驚怒,他一向循規蹈矩、戰戰兢兢,生怕有什麼差錯落到父皇和鄭貴妃手裡,現在講張原卻鼓勵他兒子做木工,氣得臉發白,連聲道:“此等人如何能做東宮講,我明日就奏聞父皇罷了他。”
朱常看奏疏時,王安也在一邊看,王安半信半疑,他與張原接甚,遠不如鍾本華對張原那麼了解,心想張原是年才子,有輕狂之語也是有可能的,見太子發怒,便低聲道:“千歲爺,兼聽則明,總要把張原來問一問才好。”
朱常怒氣稍息,問周延儒:“周先生,你彈劾張原有這等離經叛道之語可有證據?”
周延儒又袖出一紙,這是他平日問皇長孫那些話的筆錄,說道:“臣願與張修撰對質,並請皇長孫和伴讀小高作證,這些話都是張原對皇長孫說的,皇長孫津津樂道,顯然已深影響,若非如此,臣也不會這麼著急向太子殿下稟報,實是憂心皇長孫的教育。”
朱常點點頭,即命侍去翰林院傳張原速來文華殿,王安提醒道:“千歲爺,把哥兒的另一位講孫先生也一並請來吧。”
朱常又命另一名侍去詹士府去請孫承宗來文華殿,再讓王安去把朱由校帶到前殿來。
王安來到主敬殿,見朱由校正由客印月拉著進來,鍾本華跟在後面,王安把鍾本華到一邊,簡略說了方才前殿之事,鍾本華驚道:“張修撰給哥兒講課時雜家大多時候都在一邊侍候,張修撰為了讓哥兒讀書,有些道理就講得比較婉轉,卻哪裡有周講說得這般誇張!”
朱由校問:“王公公,說張先生什麼事?”
王安道:“哥兒隨老奴去見千歲爺吧,千歲爺問你什麼話,你如實回答就是了——鍾公公,你和小高也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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