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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 第387章 落水

張原陪著侍讀學士郭淐從翰林院大門裡走了出來,邊上還有幾位侍講、編修和五經博士,自禮部尚書兼掌翰林院事的劉楚先意外病故後,翰林院就由郭淐署理院事,張原這是向郭學士建議請六部堂、各省巡為庶吉士講授實際政務和民生民——

郭淐道:“現今京缺額甚多,堂往往一兼數職,公務繁忙,哪裡有空來講課。”

張原道:“每月隻安排兩堂課,一堂課隻半個時辰,這點時間怎麼都得出來的。”

郭淐是忠厚長者,卻也是個無所作為的人,思考問題隻往難想,說道:“翰林院哪裡請得六部堂和巡來授課。”翰林院自正統七年從午門的文淵閣搬出之後,與閣分離,地位大為下降,只能算是進修養之地,已經喪失了備皇帝顧問的職權。

張原道:“此事當然要先呈報閣,再由六科署而頒之,庶吉士是國之棟梁,相信還是很有人願意來講課的。”

郭淐沉了一下,說道:“那張修撰擬一份奏章上來,我署名蓋印,送呈閣,看聖上如何批複。”

張原道:“好,學生明日就把奏章給郭學士。”

明代閣對各衙門員的奏章,票擬理意見後由司禮監批紅,六科值的給事中每日於皇極門接收皇帝批複的各衙門題本奏章,審核無誤後,於五日各承辦衙門執行,這就是明代政治決策的一般程序——

閣的權力在於在皇帝批紅之前先對中外奏章擬定理意見,並對皇帝的批紅有權封駁,而給事中則是對閣票擬並經皇帝批紅由六科頒發的奏章進行最後一次審核,大事複奏,小事署而頒之,若是給事中認為閣票擬並經由皇帝批複的理意見有失誤,可以封還執奏,要求皇帝重新批複,這就使得給事中幾乎擁有了與閣一樣的權力,否決權是最重要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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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給事中並不能任意使用這個封駁否決權,必須提出的公允的意見,胡攪蠻纏是不行的,會遭人唾棄,但任何事都有兩面,很多決策都是有利有弊的,給事中若抓住那弊端加以發揮,那閣政令就難以施行,這就是為什麼閣輔臣還要曲意結七品給事中的原因——

翰林院一行人走上玉河橋頭,侍講周延儒突然拱手道:“姚大人在此欣賞玉河落日嗎?”

張原一直在與郭學士談,沒注意橋頭,這時抬眼一看,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立在橋欄邊,此前他見過姚宗文幾次,但從未說過話,同鄉是對頭啊,這姚宗文五十來歲,也是庶吉士出,容貌與其堂弟姚複有幾分相似,顴骨聳起,兩頰瘦削,脖頸瘦長,眼神銳利,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人——

姚宗文向周延儒拱拱手,點頭一笑,即對郭淐道:“郭學士,下要告狀。”說這話時,眼睛飛快地瞥了張原一眼,心道:“張原小子,翰林院諸詞林在此,我要當場狠狠駁你面子,你縱奴橫行霸道,驚了我的車駕撞傷了人卻逃之夭夭,怎麼也有下不嚴之過,這事雖然不能把你怎麼樣,卻也可讓你在這些詞林面前大失面,我看你還怎麼養。”

郭淐奇道:“姚大人要告什麼狀,姚大人這是開玩笑吧。”

張原看到穆真真、武陵就站在近,料想姚宗文是要借那日穆敬巖驚了他車駕的事來發難,心裡冷笑,面上大笑,說道:“姚大人當然是開玩笑的,來來來,姚大人,你是我本鄉前輩,在下有一事向你請教。

”熱地上前挽著姚宗文的手臂,不由分說,拽到一邊,離郭淐等人遠一些。姚宗文待要掙扎,但張原年輕力壯,他掙不,怒道:“誰與你開玩笑,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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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笑臉向著橋頭郭淐、周延儒等人,對姚宗文低聲道:“姚大人,我們好好談談,同為浙黨,還是要一團和氣為好,莫讓外人看了笑話。”

姚宗文聽張原口氣似有服之意,冷笑道:“誰跟你說的浙黨,哪裡有浙黨,這朝中除了東林一黨,別無他黨。”說這話時聲音也低了,朝臣結黨是忌諱,雖然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卻不肯明說,誰要說誰結黨那斷然是汙蔑,是要矢口否認的。

張原放開姚宗文手臂,含笑拱手道:“姚大人教訓得是,在下年無知,失言了,還請姚大人多多教導。”

姚宗文翻著眼睛斜瞅著張原,心道:“這小子很囂張的,現在這般示弱,花言巧語,定有詭計,我豈會懼你詭計。”大聲道:“你的家奴在鬧市傷人後逃逸,你竟放任不管嗎?”

張原笑意不減,說道:“我與姚大人的堂弟姚複雖有些過節,但對姚大人還是很尊敬的,姚大人是言首領,為國為家,直諫敢言,與令弟姚複禍害鄉裡大為不同,但姚大人誣我縱奴行兇就不對了——”

姚宗文的堂弟姚複因魚鄉裡、雇兇傷人前年被判充軍宣府,當時就有史借此事彈劾姚宗文,姚宗文上疏為自己辯解說離鄉已多年、與同族兄弟早無往來,族人作犯科沒有株連到他的道理,當時方從哲已經擔任次輔,袒護姚宗文,姚宗文未任何罰,但姚複之事對姚宗文的影響還是很惡劣,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肆意彈劾他人,現在他是緩過勁來了,聽張原提起姚複,然大怒:“休得花言巧語,我族人既有不法之事,亦已到嚴懲,但你縱奴行兇又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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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向郭淐等人作揖道:“郭學士,你們幾位先走一步,學生還要與姚前輩敘敘鄉。”

郭淐幾人當然知道姚宗文與張原的過節,不想惹麻煩,拱拱手,紛紛上車、上轎走了,橋頭隻余一夥家奴健仆,穆真真、汪大錘幾人還有姚宗文的兩個健仆離著數丈遠看著主人在說話,這是規矩,老爺們在談,仆從怎能靠得太近——

姚宗文冷笑道:“你以為把他們支走了,我就沒辦法對付你了嗎,須知被你家奴撞傷的那個生員和婦人都是人證,你這縱奴橫行不法之罪是逃不了的。”

張原角噙笑,緩步走到河岸邊,頭也不回地道:“撞傷人的是你的馬車。”

姚宗文怒道:“是你那惡奴故意打傷我的馬,致馬驚,才撞傷了人。”

張原看著夕從承天門那邊落下,玉河裡閃爍的金霎時消失,說道:“總歸是你的馬撞傷了人,這事扯不清的老姚,別費那個神,想點別的毒計來陷害我吧。”

姚宗文氣極,張原他老姚,這是把他當奴仆下人啊,怒道:“你敢汙辱朝廷命!”

張原轉過,譏諷地看著姚宗文,又看看腳下的玉河水,說道:“這也算汙辱嗎,就算我汙辱你了,你又想怎麼樣,彈劾我嗎?”

姚宗文盯著張原,語意森寒:“我會的,除非你象聖人一般不出半點差錯,但你顯然不是聖人,你好、好財,不然也不會納秦淮名為妾,不會書局、鏡坊和布莊,你結社議政、聚眾鬧事,你可供人指責之數不勝數——”

張原很憤怒,救國之途本就很艱難,卻有這等攔路惡狗在狂吠,他明天要上疏奏請六部堂、各省巡為庶吉士講課,作為吏科都給事中的姚宗文總能找到義正辭嚴的理由來封駁他的奏書,難道連這麼點事都無法施行嗎,真是讓人悲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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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眼睛瞇了起來,點頭道:“你對我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啊,但我要和你說一句,我做的事不是你這種螻蟻能理解的——”

姚宗文倒不象先前那般怒了,冷笑道:“我是燕雀,你是鴻鵠,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是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是秦末陳勝說的話,姚宗文用心極其惡毒。

菩薩慈悲,金剛怒目,張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轉頭東出驚訝的表——

姚宗文倒沒影響,只是冷冷盯著張原,心裡想著要怎麼寫措詞嚴厲的奏章來彈劾張原,但橋頭那些關注張原和姚宗文爭執的仆從不都轉頭往東長安街看去,以為那邊發生了什麼變故,張原就抓住這短暫一刻,閃到了姚宗文跟前,一把揪住姚宗文手臂,同時往後疾退,一面大道:“姚大人,你這是幹什麼,你這麼使勁推我作甚!”

姚宗文大吃一驚,他年老衰,哪裡比得了張原壯,被拽得跌跌撞撞,沒張原抵著他,他都要栽倒,這時他還不明白張原想幹什麼,怒道:“你——你——放開我!”

張原道:“你先放開過。”

在旁人看來,因為有張原的話先為主,急切難辨,還真以為姚宗文推搡張原,穆真真長一展,已經飛步奔來,道:“住手!”

“撲通”一聲,姚宗文栽下河去,張原則摔倒在地,穆真真搶步上前攙扶張原,連聲問:“爺你怎麼樣?”神惶急,沒料到姚宗文竟會手,這老爺竟也這麼魯。

姚宗文的兩個健仆大驚失,大著跑過來:“老爺,老爺。”

車聲轔轔,西長安街那邊有馬車過來了,想必也是退堂回府的員,張原握了握穆真真的手,衝使個眼了一聲:“救人要。”返跳下玉河勇救人——

這玉河是人工修整的河道,大約五尺深淺,姚宗文雖是生長在紹興水鄉,但卻不識水,驟然落水,頓時懵了,胡撲騰,喊救命時又連灌了幾口水,張原下河後拽住他又多灌了幾口,這才抓住姚宗文後腰遊到岸邊,岸上那兩個姚氏健仆趕忙把他們的姚老爺拖上來,張原也抓著穆真真的手上了岸,卻聽一人驚道:“介子,你怎麼落水了!”

張原轉頭看時,卻是兄商周祚,還有都察院的堂右都史張問達,趕見禮,說道:“我出翰林院正待回去,這位姚大人卻把我截住,說我有仆人數日前驚了他車駕,我是莫名其妙,姚大人越說越氣憤,說他堂弟姚複充軍宣府乃是我陷害,氣勢洶洶推搡我,不慎失足落水,還是我把他救起來的,橋頭這麼多人都可作證,這兩位還是姚大人的仆人,他們都是親眼所見。”

張問達連連搖頭:“這統,這統!”

商周祚道:“人救上來就好,趕請太醫院的人來給姚給事診治一下——介子,你無恙吧?”

張原道:“我沒事。”

那姚宗文由兩個健仆架著,雙足抖無法站立,“呃呃”的往外吐水,耳邊聽得張原與張問達說話,卻苦於無力爭辯,氣得翻白眼、作牛

這時又有太常寺、通政司的員圍過來,紛紛詢問,聽說是姚宗文與新科狀元張原起了衝突,這些京都知道姚宗文與張原的舊怨,現在鬧出這等有損面的事,張原年紀輕輕涵養不錯,不念舊怨,勇救落水的姚宗文,可謂以德報怨,難能可貴!

姚宗文緩過氣來,向張問達嘶聲道:“張部堂, 是張原小子,推我下水的,諸位大人,莫聽他口噴人。”

張原一六品文便服淋淋的,站在一邊神平靜,並不與姚宗文爭辯,任姚宗文說,他只是微微搖頭。

姚宗文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張部堂、諸位大人,張原汙辱誹謗於我,更推我下河要害死我,罪大惡極,咳咳咳——”,又吐出一口水。

張問達皺眉道:“姚給事,還是先將養吧,莫說這些。”

姚宗文急道:“的確是張原推我下河,橋頭有多人見證。”

武陵怒道:“明明是你想推我家爺下河,害人不反害己,我家爺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還倒打一耙——”

張原製止武陵往下說,對張問達道:“部堂大人可以問問姚大人的這兩個家仆,看看他們怎麼說的。”

左右架著姚宗文的這兩個仆人面面相覷,然後道:“小人,小人沒看清楚。”

姚宗文怒極,死命搖晃兩個仆人的脖子,道:“蠢貨,怎麼會沒看清,分明是張原推我下河!”

張問達看著姚宗文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哼”了一聲,卻對張原和道:“張修撰趕回去換裳吧,雖說現在天氣熱,也要預防冷生病。”

張原向張問達和在場員團團作揖,又對姚宗文道:“姚大人,令弟姚複充軍宣府是咎由自取,豈能怪得了我——姚大人好生將息吧,莫再為舊怨蒙昧了心肺,作出這等失態之舉。”說罷,與兄商周祚乘馬車回東四牌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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