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兩京十三省，三年出一個狀元，皇帝欽點，金榜頭名，傳臚誇街，備極尊榮，即使沉穩如張原，也不飄飄然，從皇城長安左門到東四牌樓，雙腳不能著地似的，到都有人簇擁哄抬，目皆笑臉、耳邊盡諛詞，暈暈乎乎，無法淡定，直到順天府尹李長庚帶著傘蓋儀從鼓樂離開後，張原浮躍躍的心才放回心窩，他還是張原，沒有變別人，只是從此以後腦袋上多了一道環——丙辰科狀元。

穿著湖綠褙子景徽背著小手，眸亮晶晶，仔細端詳張原，見爹爹出廳去了，便趕湊上來問道:“張公子哥哥，你去年娶我小姑姑是不是也如今日這般神氣?”

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張原笑道:“有那麼神氣嗎。”

“有。”景徽垂髫披肩的小腦袋一點，肯定道:“很神氣。”又笑瞇瞇問:“那張公子哥哥覺得是娶我小姑姑快活些呢，還是中狀元更快活?”

小孩子總喜歡比較，張原笑著正待回答，仆婦進來報說有個小高的年要求見姑爺，那年以前來過的——

張原心道:“鍾公公就給我道喜來了。”出到門廳，小侍高起潛滿臉堆笑叉手施禮道:“乾爹讓小的趕來給狀元公道喜。”

張原微笑道:“多謝多謝，鍾公公近來可好?”

小高道:“都好，鍾公公很想與狀元公一晤，當面向狀元公置酒慶賀，就不知狀元公什麼時候有空?”

張原道:“我與鍾公公的非比一般，多日不見公公，也很想與他把酒言歡，但明日有瓊林宴，還要赴鴻臚寺學習禮儀，又要上表謝恩、祭孔、送別友人諸多的事，暫時騰不出空，煩小高公公回去告訴鍾公公，就在本月底，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張原一定到十剎海拜訪他。”

小侍高起潛得到了張原確定的回話，留下賀禮告辭出門，坐上馬車向西坊門駛去，迎面見一輛雙轅大馬車駛來，八個健仆快步跟隨左右，其中一個健仆對馬車中人說道:“小國舅爺，商史府第到了。”

聽到“小國舅爺”四個字，小高就讓車夫暫且將車停在一邊，他從車窗看著商周祚四合院的金柱大門，見那輛大馬車在門前停下，下來一個年齡在三十歲開外的男子，這男子頭戴展腳襆頭，穿紵盤領右衽袍，量中等，下頜短須，小高認得這男子，心想:“鄭養來這裡做什麼，是見商史還是見張公子?”

萬歷皇帝最寵鄭貴妃，鄭貴妃之父鄭承憲去世後，鄭國泰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並擔任京衛指揮同知這一要職，而眼前的這個鄭養就是鄭國泰的兒子，現任羽林衛千戶，鄭氏家族是京中最有權勢的外戚——

鄭養經常在皇城當值，小高當然認得，見鄭養進門去了，一時半會出不來，便自回慈慶宮向鍾太監複命，一五一十複述張原的話，又說了見到鄭養，鍾太監道:“鄭養當然是去拜會張原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啊，鄭氏豈會放過結的良機。”

小高小心翼翼問:“那乾爹說張公子會與鄭氏結嗎?”

鍾太監眼睛一瞪，低聲道:“這是你該問的事嗎！”

宮城外，鄭貴妃的耳目極多，慈慶宮也不，太子朱常整日都是疑神疑鬼的，鍾太監豈敢在宮中說這些事，小高也是聰明人，被鍾太監這麼一瞪，立時醒悟，不敢再說，退出去了。

鍾太監心道:“張原若肯與鄭氏結，那建議雜家來侍候皇長孫豈不是故意害雜家。

”笑了笑，往麗園門外去找皇長孫朱由校讀書，出了麗園門，就聽到薦香亭畔笑語喧嘩，卻是朱由校和七歲的弟弟朱由檢在秋千，秋千架邊圍著一群侍、宮，翠宮、如雪的客印月在下面拍著手笑，見到鍾太監來，紛紛見禮——鍾太監以前常擺著一副儒者嚴師的樣子，現在溫和了許多，負著手仰看秋千架上的朱由朱由檢兄弟，大聲道:“莫要得太高，小心。”

十二歲的朱由校讀書寫字時一副蔫蔫的死相，玩起來簡直剝了皮會跳，聽鍾太監這麼說，故意借力將秋千越越高，嚇得七歲的弟弟哇哇大，死死抓著繩子——

鍾太監便讓兩個健壯的侍上前攔住，抱朱由檢下來，說道:“哥兒，今日也該讀書了。”目視客印月，示意客印月幫著勸朱由校去讀書。

客印月卻不理鍾太監，自顧坐在秋千橫板上，悠悠起來，新年芳齡已經二十八歲的客印月，白皙水賽過二八，襯著上的翠衫更顯姣白明豔，整個人好比綠葉子包裹著的一枚大白果，讓人起著想剝開了吃的，只是在一群太監侍當中，客印月是明珠暗投了，沒有火熱的目盯著，鍾太監倒是在看著，卻依舊目溫和，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樣子，其實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年前那次在十剎海外宅，鍾太監聽張原勸他要多多奉承客氏，最好是爭取與客氏對食，所以這些日子鍾太監也盡量討好客印月，客印月也覺到鍾太監的好意，卻似乎不怎麼領，以前怎樣，現在還是怎樣，可憐鍾太監年近四十卻從未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一個子，要他和魏朝爭風吃醋，真是難為他啊。

頭戴柳枝帽的朱由校拍著手笑，嚷道:“嬤嬤，再高一些，再高一些——”眼睛盯著娘客印月的翠羅，秋千起時，那羅下擺飄起，可以看到客印月結實渾圓的大，十二歲的年已經有點萌了——

此此景，鍾太監卻道:“客嬤嬤，雜家贈你一首詩吧。”

客印月喜道:“早知鍾公公是中的才子，連詩也會寫啊，雖專門為我寫的詩嗎?”秋千緩下來，羅也垂下。

鍾太監道:“是專為客嬤嬤寫的。”道:“金花帽柳枝編，新賜羅向前。彩架遙看天外起，六宮都教戲秋千。”

朱由校大讚道:“好詩，好詩，鍾公公寫得好詩。”其實他狗屁不通。

客印月翠羽一般的雙眉輕揚，嫵的大眼斜睨著鍾太監，說道:“真是好詩，樣樣都寫到了呢，不過我可不了那麼高。”說著，下了秋千，走到朱由校和朱由檢兄弟二人面前，把那柳枝帽摘去丟到一邊，宮娥捧著兩頂翼善冠過來，客印月為兩位皇孫戴上，說道:“今日也玩得盡興了，該回去了。”回眸向鍾太監一笑。

鍾太監心下暗喜，同時有種奇怪的覺:這客印月不象是不識字的婦人，雖說這詩比較通俗易懂，但他尚未解釋，客印月就能懂，豈非聰明得反常?

一行宮人擁著兩位皇孫還沒走到麗園門，迎面也來了一群侍宮娥，客印月輕聲道:“李選侍來了。”邊的朱由校已然臉上變，先前的歡快一掃而，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了。

東宮太子朱常有兩個姓李的選侍，以住區別為東李和西李，來的這個是西李，選侍不是正式的嬪妃封號，只能算是被皇帝、太子寵幸過的宮的一個稱號，以示與普通宮有別，朱常有封號的嬪妃只有太子妃郭氏、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和朱由檢的生母劉淑這三人，王才人和劉淑是因為生了皇孫才得到封號的，如今太子妃和劉淑都已去世，王才人也是纏綿病榻，所以朱常把兩個兒子由東李和西李養，朱由校隨西李，朱由檢隨東李，西李脾氣頗為乖戾，自己有個兒，生兒沒有封號，因此嫉妒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對朱由校也不怎麼好，朱由校頗為畏懼西李——

李選侍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朱由校，說道:“整日隻知玩耍是嗎！”

客印月平日很奉承西李，西李對還好，這時上前解釋道:“娘娘，哥兒才出來不久呢。”稱呼娘娘就是奉承李選侍，只有皇后、嬪妃才有資格稱娘娘。

李選侍今日不知哪裡來的火氣，對朱由校道:“你母親都快斷氣了，你還在這裡玩，如此不孝，生你這種兒子何用。”

朱由校吃了一驚，就想立即趕去見母親，當即向李選侍請求，因為父親朱常不許他私自去見其母王才人，要有李選侍的允許才行，朱常不喜歡王才人——

李選侍道:“不許去。”

朱由校頓時大哭起來，七歲的朱由檢也跟著哭。

鍾太監躬道:“李娘娘，哥兒是跟著雜家出來欣賞春景的，順便學習前賢詠春的詩句，請李娘娘不要責怪哥兒。”

鍾本華是正四品太監，慈慶宮除了王安，就算鍾本華能在太子面前說得上話，李選侍一個沒正式封號的宮人仗著的也無非是太子的寵，見把朱由校嚇哭了，氣也消了一些，對朱由校道:“好吧，那暫且饒了你，我現在帶你去見你母親，你該知道怎麼說話吧?”

朱由校噎噎道:“知道，西李母親對孩兒很好。”

李選侍今日生氣的原因是聽說王才人向宮娥打聽對朱由校好不好，一個母親關心一下兒子這很正常，很在西李看來就是王才人認為他會待朱由校了，很是氣憤，氣勢洶洶去把王才人罵了一頓，王才人本來就有病，一下子氣得昏了過去，蘇醒過來就著要見兒子——

李選侍現在帶著朱由校去見王才人，冷宮寂寞，宮人冷淡，王才人著兒子的手輕聲問:“兒呀，那西李待你如何?”

朱由校雖然年無知，生貪玩，但現在看著瘦得皮包骨頭面臘黃的母親，心裡也很難過，強忍著眼淚道:“西李母親待孩兒很好，和親生的一樣。”

王才人知道李選侍就在門外，歎了口氣，說道:“兒呀，西李既視你為己出，你也要好生孝順，不得忤逆，我兒總會長大人的，娘怕是熬不到那一天了。”

李選侍轉出到門邊，見王才人拉著朱由校的手，立即斥責道:“王氏，你怎麼拉他的手，小爺不是吩咐不許你與哥兒接嗎，你有病知道嗎。”

王才人趕回手，對朱由校道:“好了，我兒跟西李母親出去吧。”擺擺手，讓兒子趕走。

朱由校走了，王才人聽得大門“怦”的一聲關上，睡正子，仰看天花板，眼睛的暗淡下去，等待死亡降臨——

這深宮中的苦楚誰能悉?

……

張原剛送走侍小高，還沒進二道門，老門子就道:“張姑爺，有貴客來訪。”走過來呈上拜帖，張原一看，“友生鄭養拜”——

老門子生怕張原不知鄭養是誰，低聲道:“姑爺，這個鄭養就是鄭貴妃的侄子，現任千戶。”

張原當然知道鄭貴妃的這個侄子，心道:“鄭養與我素昧平生， 而且年齡也比我大不，卻用友生帖來見我，何故?”當即迎出大門，與鄭養作揖寒暄，請進廳上喝茶說話，他雖然不打算與鄭養結，但人家初次登門，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有些事可以做得婉轉一些，現在又不是劍拔弩張的時候——

鄭養先是恭喜張原高中狀元，又問了張原會試時的況，對董其昌、周應秋陷害張原很憤慨，然後打量廳堂四合院，說道:“狀元公與令兄商史住一起嗎，那肯定有諸多不便，在下在大時雍坊有一座四合院，一直未曾居住，就贈給狀元公吧，也沾沾新科狀元的喜氣。”

大時雍坊就在大明門外靠西側，是京城員聚居區，離六部衙門和皇城都很近，那裡的四合院萬金難求，張原中狀元的第一天就有人送豪宅了——

“鄭千戶，這個晚生萬萬不敢當，決不敢當。”張原拒絕。

鄭養也知道猝然送上大禮，一般人都不敢收的，就說道:“在下敬狀元公的人品學問，別無他意，既然狀元公不肯納，那不如這樣，算是在下借給狀元公居住的，狀元公日後供職翰林院，住在那裡也近，而且狀元公的眷進京，也需要寬敞舒適的住所，寄人籬下總不方便，那四合院裡外三進，比商史這還要宏敞一些。”

張原婉拒道:“實在不敢當，晚生家眷人口不多，有一小院落居住足矣，晚生供職翰林院，工部自會擇就近宅第讓晚生居住，不敢叨煩千戶大人。”

鄭養又勸說了一會，見張原就是不肯納，怏怏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