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貢院東牌坊“明經取士”這四個魏碑大字被廣場上的明明暗暗的燈火映照得搖搖墜，牌坊下停著一頂寬大的帷轎，轎裡正是剛剛聽到自己高中會員的沈同和，坐在他邊上的是他堂妹夫趙鳴——

沈同和完全沒有高中今科會元的喜悅，而是臉蒼白，抖的手拉開車窗帷幕一角，覷眼往外，廣場上一片混，那些憤怒的考生正大喊著沈同和舞弊，要求嚴查，負責送榜的考被迫退回貢院——

沈同和放下車帷，盯著昏暗中默坐的趙鳴，聲音乾道:“伯雍，怎麼就考到會元了啊！”考中會元還這麼愁眉苦臉的，沈同和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全文字閱讀】

趙鳴心裡極是苦，這會元本應是他的啊，有氣無力道:“這是考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啊，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中。”

沈同和也知道這種事怪不了趙鳴，在貢院考試時他還要求趙鳴先給他答題呢，唉聲歎氣道:“要是取中的名次不那麼高就好了，可現在我了眾矢之的，那些落第者的怨氣都衝我來了。”

趙鳴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自己可不能了陣腳，禮闈關乎朝廷面，豈會因考生一鬧就更改名次，我們靜觀其變好了，萬一要查問，我們也要死咬住絕無舞弊。”

沈同和連連點頭。

……

奉命送正榜去禮部張的提調被憤怒的考生趕回貢院，跑回至公堂向吳道南報急，吳道南勞心勞力一天一夜，這時已經疲力竭，聽說會元沈同和遭人詬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心下煩惡，說道:“會元是老夫與劉尚書斟酌定下的，製藝無可指摘，現今正榜已寫好。禮部大印都已蓋上，難道因為考生一鬧就撤回，豈有此理！”即命提調領一千五百號這開道，送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禮部大堂前張。

營兵得了命令，不再對那些攔道的舉人老爺們客氣了，手持棒，連推帶搡，廣場上的考生哪抵擋得了這些健壯的營兵。紛紛讓道。提調、監臨與一眾書吏護著黃綢彩亭衝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門而去，八千考生及數萬親友仆從浩浩跟在後面。罵罵咧咧，怨聲載道——

從貢院經西長安街到千步廊的禮部衙門有四、五裡路，幾萬人舉著燈籠、火燎在黎明前黑暗的大街上行走。寂靜和喧囂、明與黑暗，織一幕奇異的景象，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早已嚴陣以待，每科放榜都會有這種景象，只是今科格外膨脹、浩大——

張原等人跟在最後面，張岱見張原眉頭皺不怎麼說話，心道:“介子一路考來都是第一名，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還是沒怎麼過場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鄉試都鎩羽而歸。”寬解道:“介子，不要在意會試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掄魁，這些考也實在昏庸得可以了。”

張原說實話道:“我不是懊惱沒中五經魁，是擔心落第啊。”

“絕無不中的可能。”

邊上的黃尊素和文震孟齊聲道。其他翰社社員也紛紛說不可能，張社首的三場製藝他們都看過，是可以當作八范文來學習的。

武陵見爺這行人走在最後面，他可是急著想看到發榜啊，便對張原道:“爺。我先趕過去看榜吧。”

張原道:“人太多，你不過去的。”

汪大錘大聲道:“爺。我得過去。”兩膀一晃，五大三。

張原失笑:“你過去有何用，你不識字。”

汪大錘頓時蔫頭耷腦，很多事憑力氣沒用啊。

武陵道:“大錘，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馱著我過去，我來看榜。”

“好嘞。”

汪大錘又來勁了，和武陵兩個跑著去，張聯芳、張岱、文震孟等人的健仆也紛紛跟上。

禮部衙門在千步廊西側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門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莊重簡潔，早有五軍營的兩百名叉刀圍子手候在這裡，禮部右侍郎何宗彥領著一眾屬恭迎丙辰科會試黃榜，見護送黃綢彩亭到來的提調、監臨等人有些倉皇狼狽，忙問何故?

提調搖頭道:“今科會試不太平啊，吳閣老氣得直哆嗦，唉，先不說那些了，天亮後吳閣老和劉院長幾個就會到閣奏事，到時等著看吧，有轟京城場的大事要發生——何大人，先張榜，先張榜，這些舉子發了狂似的，哪象讀聖賢書的，趕張榜。”

正榜從彩亭中取出，從左至右張在照壁上，榜單有兩丈多長、六尺多高，榜單上的字是吳閣老的親筆，大楷，每個字都有杯口大小，字飽滿有力，墨烏黑發亮，在燈映照下很醒目。

有十個大嗓門的禮部書吏唱榜，從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華府衢縣舉子方應祥。”

便有人著“金華府的方應祥高中了。”聲音一路傳遞出去，遠在一裡開外的張原等人都聽到了。

張岱笑道:“何須到近前去，這不也聽得清清楚楚。”

阮大鋮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唱榜時又傳遞過來了——“松江府的孫際可高中了，倒數第二名。”

翰社諸人大喜，紛紛向一人祝賀，這人便是孫際可，是翰社社員，連同第五名的洪承疇，翰社已有兩人榜上有名。

隨後十余名中式者張原等人都不悉，都是北卷舉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傳遞過來的名字是“紹興府張聯芳高中了——”

張聯芳雖然一直在說著笑話，似乎很悠閑放達，陡聽到這一聲，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沒折斷——

在眾人的恭喜聲中，張聯芳仰天大笑，一腳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斷為數截，斷裂的聲音甚是清脆——

張聯芳大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徑自帶著兩個仆從回去了。縱酒狂歌可想而知，至於兩個侄子中沒中，那是侄子們的事，他張聯芳今生今世結束科舉苦旅了，豈能不暢快豪飲縱聲一番?

隨著唱榜公布的名字越來越多，廣場上人群的緒逐漸開始焦躁起來，還沒報到自己的名啊，難道老子又要懷才不遇。所以也沒心給別人傳遞唱榜了。鬧哄哄、糟糟往前，要搶著看榜，而那些在前幾排的考生和仆從又是使勁在搶先報榜。所以遠在一裡外的張原他們就聽不到書吏唱榜，只聽得各種約、破碎的名字滿天飛舞，細辨卻又聽不清——

……

就在提調等人護送黃綢彩亭去禮部之後。徐啟也策馬出了貢院大門，他是奉吳閣老之命去五城兵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縣三等生員卓笑生，城九門要嚴查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個頭中等、白面微須的男子出城——

此時貢院大門外的人群已散，空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彎殘月掛在天際，星月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寬敞。暗夜中亦可策馬小跑，到了西長安街，徐啟並沒有向西去五城兵馬司，而是一路向北轉折來到東四牌樓，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剛下馬還沒上前敲門，那金柱大門就向裡打開了。門燈瀉了一地，一個老頭的聲音歡天喜地道:“是報喜的嗎，我家張姑爺高中了?”

說話的是商府的老門子，也是一夜沒睡啊，就等著差上門報喜呢。聽到馬蹄聲在門前停下，以為是來報喜的差。喜孜孜就先開門了，見到徐啟不一愣，老門子久居京城，對員服還是懂的，見來人穿服，前補子是鷺鷥圖案，這是六品啊，趕忙叉手問:“這位大人有何貴乾?”

徐啟道:“速速請你家老爺出來一下，徐某有要事說，快去快去。”

老門子見徐啟神凝重、語氣急迫，哪敢怠慢，請徐啟在門廳坐著，他就去敲二道門，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正是商周祚，商周祚掛心妹婿的會試名次，也隻前半夜睡了一個多時辰，三更天起床，等候消息呢，卻見來的是徐啟，他知道徐啟作為會試考進貢院了，今日是放榜之期，徐啟為何會夤夜來此，出了何事?

徐啟迎出門廳，作了一揖就執著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商周祚驚疑不定，答道:“去看發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徐啟問:“此事說來話長，暫時無暇細說，明兼兄可記得介子首場首題製藝是如何破題的?”

商周祚道:“是那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嗎?”

徐啟點頭道:“正是。”

商周祚道:“介子出場後曾默寫出來給我看，首藝破題是‘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

徐啟聽到這一句，繃的心弦頓時一松，出笑意，拱手道:“這就對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吳閣老可以放心為介子執言申辯了——在下告辭，還要趕去五城兵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門，上馬而去。

夜濃重，街坊寂靜，徐啟的馬蹄聲逐漸遠去、消失——

商周祚立在門前，眉頭皺，這徐啟突兀而來、匆匆而去，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調換了，徐啟應該是在追查此事，那麼介子到底是取中了還是被黜落了?

腳步聲細碎，景蘭、景徽兩姐妹出來了，齊聲道:“爹爹早。”

商周祚回到門，看著兩個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景徽道:“被敲門聲吵醒了——爹爹，張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進士了嗎?”

商周祚沉著臉道:“不許多多舌，回去接著睡覺。”

兩姐妹見爹爹臉嚴厲，不敢再多說，趕回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邊，景徽輕聲道:“姐姐，爹爹心不大好哦。”

景蘭歎息道:“他們怕是沒考中。”

景徽問:“哪些個他們?”

景蘭道:“別人中不中關我們何事呢。”

景徽道:“姐姐是說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沒考中嗎?”

商景蘭不作聲，方才看爹爹那沉著臉的樣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景徽道:“張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日看書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傷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歲，不怕——”

“為什麼十五歲就不怕?”商景蘭不服氣。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歲，正好與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無邪。

商景蘭臉一紅，還待爭辯，景徽突然“噓”了一聲，低聲音道:“爹爹進來了。”兩個人趕各自回房上床睡覺。

景徽起先翻來覆去睡不著，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又被大門外的竹聲吵醒了，趕坐起來:“芳華，芳華——”

婢芳華從外面跑進來，喜形於道:“張姑爺高中了，第六名。”

“第六名嗎。”

景徽本來是盼張原中第一名的，先前被爹爹一嚇，以為張原落第了，現在得知有第六名，自是喜出外，又問:“祁虎子姐夫呢。”

芳華聲音輕下來:“沒考中，景蘭小姐很不快活呢。”

景徽“哦”的一聲，說道:“待我去安姐姐。”

景徽梳洗了出來，見爹爹和張公子哥哥在廳上說話，兩個人說話聲音低低的，表都很嚴肅，景微就奇怪了:不是中了第六名嗎，為什麼還是這麼不高興的樣子?

……

吳道南得到了徐啟的回話，心中篤定，辰時初，他與副主考劉楚先帶著張原的墨卷、朱卷離開貢院，前往紫城閣直房，科舉舞弊事關重大，必須與閣首輔方從哲商議——

轎子來到大明門外時，見禮部大堂前的照壁還有很多人在看榜，還有爭吵聲，吳道南就讓跟在轎邊的書吏過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書吏去而複回，稟道:“榜單上的第一名會元的名字被人用爛泥糊上了，看守榜單的軍士抓住了那個汙榜者，但很多舉子攔著不讓抓人，正鬧得不可開。”

吳道南和劉楚先對視一眼，一齊搖了搖頭，真沒有想到這一科會試會有這麼多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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