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鏗鏘三人行

“小高，你看到誰了?”

一輛黃花梨木大馬車裡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嗓音並不清亮，似乎有些沙啞，卻另有一種慵的意。【書庫網】-<>-網

那個十六、七歲的小侍翹首而，答道:“小的看到運河船上有個人好象是江南紹興府的張公子，就是與鍾公公好的那位張公子。”

“我知道這個人——”

華貴馬車裡突然響起一個年尖銳的聲音，語速很快，“他張原字介子，山人氏，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是個忠臣，對了，他還能聽什麼記什麼，絕頂聰明。”

“哥兒說得好。”與年同車的婦人笑道:“這些四字詞都是鍾公公教你的吧，學問有長進。”

“奴婢也聽鍾太監說起過這個張原，江南才子，每次科考都是第一，為人也講義氣。”

自稱奴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侍，頭戴束發冠，穿著玄紵曳撒，狹長臉，尖鼻子，兩頰微陷，臉有點病態的蒼白，下是棗紅大馬，跟在這輛華貴馬車邊上。

“魏朝，你去喚他來，我要看看這個張原。”馬車裡的年吩咐道。

“這不好吧。”騎著棗紅馬的魏朝不躊躇，低聲音道:“咱們這是出宮呢，怎好讓外人知曉，而且鍾公公又不在這裡，咱們與這張公子又有什麼話說！”

“不行，我就要看看江南的張忠臣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象義薄雲天關王爺那樣的紅臉膛、長胡子。”年很任。

馬車裡的婦人就問那小侍:“小高，你看清楚了沒有，是不是那個張公子，別認人。”

小高肯定道:“小的不會認錯，那個眼珠子藍幽幽的墮民也跟著張公子來了，怎麼也不會認錯。”

那婦人便叮囑年道:“哥兒你答應我，咱們喚那張公子過來，你待在車裡不許出聲說話，看兩眼就行，聽到了嗎?”

“好，我不說話。”年一口答應。

魏朝隻好吩咐道:“魏哥，你和小高去請張公子過來讓哥兒看看，不要提到哥兒在這裡，就說是鍾公公同僚慕名要見他一面。”

一個年齡比魏朝還大著幾歲的侍答應一聲，和小高往碼頭而去。

……

臨近年關，朝門運河碼頭愈發繁忙，各種駁船、夾板船擁在河邊，岸上的馬車、牛車、抬轎的、趕驢的、牽駱駝的、商賈、旅人、腳夫、牙儈，來來去去，雜喧囂，冰冷的空氣中摻雜著江南冬季所沒有的氣味——

暖暖冬斜照，張原一行六條船泊在朝門碼頭下，便有一群車夫、轎夫、腳夫擁上來熱詢問客人何往，他們知京城外，從東城的泡子河到西城的海澱、從北城的滿井到南城的盧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去，可以快捷、安全地把客人送到，若是客人要住店，那他們亦可推薦乾淨寬敞、價錢公道的客棧……

“是紹興府來的船嗎，我家虎子爺到了沒有?”

一個中年仆人在一群腳夫當中長脖子大，邊上另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健仆看到船頭的張岱了，快活地大:“宗子爺，宗子爺，小人能梁啊。”踴躍著子使勁揮手。

這是祁彪佳之父祁承爜和張岱的二叔張聯芳派來接船的仆人，信裡約好在朝門運河碼頭下船的，祁氏家仆和張聯芳的仆人能梁從十二月初五就開始在這碼頭上等了，每日一早來，夜才回去，都等了二十天了，這個能梁就是能柱的同胞兄長——

徐啟帶著金尼閣直接趕去宣武門東城隅的天主教堂見龐迪峨和龍華民，

陳說利害，請龐、龍兩位神父立即修書勸誡南京的王肅等人傳教要謹慎，近期更要深居簡出，莫惹事端——張岱邀張原隨他一起去二叔張聯芳，張原道:“我要去見兄商周祚，明日再來拜見葆生叔。”商周祚在信裡說了要張原到京後住在他那裡。

祁彪佳去他父親祁承爜的衙，而那些沒有親友可投的舉子則去本省的會同館，南北會同館就在六部衙門附近，是供各省進京公乾的吏和赴考的舉子居住的館舍，有食宿照應，眾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戶部衙門前相聚，再伏闕上書懇請皇帝盡快下詔給山東六郡免除賦稅、賑濟災民——

清墨山人帶著小妻董茶向張原告辭，謝張原的救命之恩，必有報答之時，張原早幾日就贈了清墨山人五兩銀子，這時說道:“清墨山人，你在東四牌樓一帶找客棧住下，我兄住所就在東四牌樓的大慈延福宮西南邊，你找好住所就來告知我一聲，以後我有事也好尋你，你在京若有什麼難也盡管來找我，家鄉人，不要見外。”

清墨山人連聲答應，攜董茶去了。

張原了兩輛馬車，立在岸邊看著汪大錘和來福在搬取船上行李上車，兩個宮城侍了過來，那個年的侍叉手道:“張公子，張公子，小的小高啊。”

張原轉頭一看，認得這是太監鍾本華的乾兒子高起潛，去年在南京還見過，一年不見，和武陵一樣長高了許多，喜道:“小高公公你好，是出城公乾嗎，這位公公是?”看著小高邊的那個材高大的侍，這侍年約四十五、六，微黑，高鼻闊口，兩道濃黑的壽星眉，整個人看上去相貌堂堂，因那兩道長長的壽星眉又顯得人很和氣的樣子，這時已經躬下去施禮道:“魏進忠見過張公子，張公子才名遠揚，皇宮大也流傳張公子才名。”語氣很熱——

“魏進忠！”

張原隻覺頭皮微微一炸，他怎麼也沒想到甫至京城就會遇到魏忠賢，魏忠賢初宮時名李進忠，現在已經恢復本姓魏進忠了，看樣子還只是一個低等級的侍，誰能想到幾年後這個人能一手遮天掀起殘酷的黨爭?

小高介紹道:“這位魏公公與鍾公公一起在慈慶宮執事，魏公公還兼在甲字庫當差——”

驚詫的緒瞬間就已控制住，張原拱手道:“魏公公好。”

“張公子。”小高朝松樹林一指:“那邊還有一位魏公公也想和張公子見一面——”解釋道:“慈慶宮有兩個魏公公，這位是大魏，那邊那位是小魏，都是鍾公公的朋友，小魏公公是慈慶宮監。”

張原心道:“哪裡還有一位魏公公?”

張原知道明宮太監的等級，閹割宮後起先只能做看門、挑水、劈柴、跑這些雜活，小火者，小火者往上升一升就是手巾、烏木牌，這已經是固定差事了，但還不流，如果乾得好，有人賞識，就會升到當差、長隨、典簿，這才是有品秩的，當差是正七品，典簿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監丞，監丞之上是監，從四品，監輔佐太監管事，太監是正四品，一般會主管一個監局司庫，由此可見要被人尊稱一聲太監有多麼不容易，小高特意點出那小魏公公是監，是要提醒張原不要怠慢，從四品的小魏公公比眼前這位七品當差大魏公公可有權勢得多——

多認識一些不是壞事，張原隨小高和李進忠往那輛華貴馬車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後。

監魏朝已經下馬，迎上幾步，含笑施禮:“山張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雜家慈寧宮執事魏朝——張公子進京有何貴乾?啊，張公子已經是舉人了嗎，恭喜恭喜——”

一邊的武陵聽爺隻說是舉人，忍不住道:“好教公公得知，我家爺是浙江鄉試第一名解元。”見爺橫了他一眼，嘿嘿笑著退後半步。

魏朝、魏進忠肅然起敬，魏朝連聲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張公子明年春闈定是要高中的了，年進士，前途無量。”

張原還禮、謙遜、寒暄，心道:“這個魏朝我知道，是魏忠賢第一個踩著往上爬的人，現在魏忠賢與他稱兄道弟，幾年後他就要死在魏忠賢手裡。”

張原正要向魏朝詢問鍾太監近況，邊那輛華貴馬車突然響起一陣笑聲，是年人那種快活得發瘋的笑，笑個不停，致車窗木欞裡的帷幕都在晃——

“這是?”張原朝馬車一指，眼睛看著魏朝。

魏朝有點尷尬，不知怎麼向張原解釋，卻著魏進忠，魏進忠笑道:“小孩子難得出來一次，高興，哈哈。”話峰一轉:“鍾公公若知張公子到京定然大喜，定會找機會與張公子見一面的，張公子在京可有落腳?”

馬車裡的年還在笑，又聽到有婦人輕聲責備，年笑聲未止，突然“刷”的一聲，帷幕連同窗欞都被推到一邊，張原看到車廂裡婦人的容，縱然他素來淡定，又有王微提高了曾經滄海的眼界，但乍看到這婦人也驚豔，這婦人年約二十六、七，宮人打扮，青紗護發，玉釵斜，穿紫緣巽襖，圓領窄袖，上繡著折枝小葵花，極其絢麗，但的鮮豔卻毫不掩其麗，額頭潔寬廣，眉又細又長，眉梢斜飛鬢，眼梢斜挑，似丹眼形狀，但丹眼狹長，這婦人的一雙眸卻是又大又清亮，因為車窗突然被推開，婦人有些吃驚，側過頭，子扭著，睜大了眼睛，與張原的目對上了，雪白有臉頓時泛起一抹胭脂，輕輕搡了一把歪膩在上的年，紅嘬起，啐道:“坐端正了。”又瞟了窗外的張原一眼，也沒立即把車窗關上——

年眉也是細細長長，容貌算得清秀，十來歲的樣子，原本眼睛溜溜的轉，見張原看他，他眼神瞬間顯得呆滯，裝傻的樣子——

張原腦海靈一閃:“這是皇長孫朱由校和娘客印月嗎?”恭恭敬敬施下禮去，沒說什麼話，也不再朝車窗裡看。

魏朝趕過來從外面把車窗推上，但裡面的車帷卻無法拉起，車的貌婦人過細格窗欞看著張原和魏朝說話，過了一會，魏朝上大馬，一群侍簇擁著馬車返城，婦人這才把車帷掩上，輕聲責備那年道:“先前我怎麼叮囑你的，讓你不要出聲——”

年眼神又活泛起來了，辯道:“嬤嬤是讓我不要說話，不是不要出聲，我可是一句話也沒說。”

這宮人裝束的婦忍俊不，搖著頭道:“何統啊，你可是——”，不說了，改口問:“哥兒看這位張公子好不好，我看很有禮貌。”

年道:“沒有紅臉膛沒有長胡子，不威風，是個白面書生。”

婦笑道:“本來就是書生啊，聽到沒有，鄉試解元呢，真是很有才學。”

騎馬跟在馬車邊上的魏朝心道:“鍾本華結的這位張原看著是個人，四元連捷，不簡單哪，鍾本華去年從杭州織造太監卸職回京，本可去鍾鼓司任掌印太監，卻主要求來慈慶宮教哥兒認字，宮中人都笑他‘燒冷灶’，他倒安之若素，難道是想等哥兒日後即位執掌司禮監?”

想到這裡，魏朝笑了笑，心想小爺還在做戰戰兢兢的太子，要到哥兒即位，那要等到猴年馬月，而且哥兒與鍾本華不親近，哥兒與老魏最相投，還有——

魏朝眉頭微皺，不再多想。

……

張原看著那一群侍簇擁著馬車走遠，路上行人看到這群侍也沒有驚訝的表示，只是稍微讓道而已，想必是這京城太監極多，經常能看到，所以不稀奇，誰又知道那馬車裡坐著的是當今皇長孫呢。

張原心道:“那年必是皇長孫朱由校無疑，朱由校生於萬歷三十三年，今年虛歲十一歲，與這年年齡正相符，年是朱由校，那豔婦人就一定是其保客印月，只有客印月才有這樣的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