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浪船上有五位子，王微及其小婢蕙湘、張岱的shì婢素芝、張萼的shì婢綠梅，還有一個就是穆真真，傍晚張氏三兄弟去岸上酒家陪范文若飲酒，這五位子就都留在船上，用瓦缽煮粥，烹製幾樣小菜，穆真真廚藝也很在行，只是沒有王微那麼細，素芝和綠梅是沒下過廚的，只會湊熱鬧——

穆真真雖不怎麼說話，但王微偏與親近，王微是最善相人的，張氏三兄弟的三個shì婢，就數這個墮民最是純真質樸。【書庫網】

斜落到薛澱湖西岸的群山外，天空依然很明亮，晚霞如火，鋪滿半邊天空，王微諸用罷晚餐，這大熱天，不了要洗浴，這浪船上備有兩隻浴桶，男分用，象穆敬巖、能柱他們哪裡要什麼浴桶，都是往河裡一跳，洗個痛快——

王微洗浴了出來，半的長發披至腰tún，乾淨的布袍未束腰，寬寬大大，行步之間，腰肢款款，反而更顯窈窕，素面不敷脂，卻眉目如畫，雙眸顧盼間，那靈嫵之態，讓素芝、綠梅自愧不如，暗暗嫉妒——

“微姑，微姑，這湖邊鳥雀甚多，微姑你看——”

那個名薛的披發子午後一直不見人影，這時興衝衝回來了，提著一串鳥，有黃頭鶺、梅花雀、小豆雀……約有十幾隻，五六sè，立在柳樹下高高舉著這串鳥給王微看，都是他用彈弓打的。

王微嗔道:“不到日落你都不知道要回來是吧。你打來這麼多鳥做什麼！”

“微姑莫要責罵，我有稀奇給你看。”

薛嘻嘻笑著，將那串鳥放在地上。變戲法一般，手裡多了一枝含苞yù放的蓮花，竟然是並蓮——

王微喜道:“昆山並蓮嗎，你哪裡采得的?”

薛道:“就在湖邊。只有這一枝。”

王微道:“花還沒開呢，可惜了。”

昆山並蓮，見之是祥瑞、是吉兆，相傳是元末大名士梅花道人楊鐵崖的弟子顧阿瑛從天竺得來的異種。心栽培而，非常難得，這薛澱湖竟有野生的並蓮，自然更為稀罕——

王微道:“小，把花丟給我。”

薛便將那枝並蓮向船頭擲來，王微眼疾手快，纖手一揚。就已接住那枝蓮，拈花賞看，一邊的穆真真暗暗稱奇，心想這位王姐姐好生敏捷。

薛腳邊那串鳥突然撲騰起來。鳴聲清脆，似在著“饒命，饒命——”

薛道:“有一隻還沒死。”就待一腳碾上去，王微趕忙喝住:“不要。”問邊的穆真真:“真真，你聽這鳥在什麼?”

穆真真笑道:“奇了，似在著饒命。”

那隻鳥還在淒慘地著，乍聽象是在“饒命”，仔細聽卻又不怎麼象了。只是哀鳴而已。

王微道:“小，把這鳥放了吧。”

薛蹲下檢看了一下。說道:“左翅傷了，放了也飛不了。微姑要養它嗎?”

王微道:“那就先養著——姚叔，你去街上買個鳥籠來。”

薛自用一把五寸小刀去河邊宰鳥剝洗，這薛十來歲，殺鳥不眨眼，手腳麻利，很快將十來隻鳥洗剝乾淨，過來央求王微幫他烹製——

王微這時在船頭鋪一張莞席，搬了一張小案，那枝並蓮養在一個青瓷瓶中，王微跪坐在莞席上，鋪紙研墨，要畫這並蓮，白了薛一眼，說道:“取一分銀子，讓鎮上店家給你烹製，吃了趕回來，莫要貪玩。”

薛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素芝、綠梅幾個都圍在王微邊看畫蓮，王微原先跟著假母馬湘蘭學畫蘭和竹，

頗襲其韻，自去年始得陳眉公指點，用彩墨較乾，疏疏幾筆蘭竹，筆致中帶剛，頗見風骨，這時用水墨畫這並蓮，點染氳，清逸可喜，待暮sè沉沉而下時，這幅昆山並蓮圖已經畫好，落款是萬歷四十二年仲夏辛未日草道人作於青浦舟中——穆真真見王微畫得，不讚道:“王姐姐畫得真好，和我家一般，我家上回畫了蹴鞠圖，還畫了六幅燈景畫，有一幅是牡丹花下的青蛙，那青蛙好似要蹦起來。”

王微到張原的艙室裡坐著，聽穆真真這麼說，便問:“介子相公已經親了嗎，誰家小姐?”

穆真真道:“是會稽商氏的小姐，去年下的大聘，尚未婚。”

王微“哦”的一聲，過了一會，問:“那商小姐定是才貌雙全是吧?”

穆真真點頭道:“是，容貌，又多才又賢惠，我家很喜歡，爺更喜歡。”

王微畫得並蓮的歡喜漸漸淡去，有一種酸楚浮上心頭，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只是覺得自憐自傷，父親原是睢州學學正，告病還鄉，卻在途中去世，繼母就把賣給了揚州養瘦馬的人家，卷了財跑了，父親的棺柩當時是寄存在江北某地的一座小佛寺中，當時年，記不得地名和寺名，隻知尚未過江，在揚州以北——

天完全黑下來了，穆真真點上燈，抬眼一看，默默不語的王微秀眉微蹙，目含愁，不知在想些什麼?

穆真真沒敢打擾，自取了一卷《史記》來看。

王微回過神來了，見穆真真看《史記》，驚訝道:“真真能讀史嗎！”讀史的子，大都是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

穆真真有些得意，卻不敢顯lù，說道:“都是我家爺教我的，我去年都不識字，《史記》、《左傳》也是爺讓我看的。”

王微看著這墮民打心眼裡歡喜的樣子，誇讚道:“真真妹妹聰明，又生得麗，你家爺也很喜歡你是不是?”

穆真真頓時滿臉通紅，眼睛不知該往哪看——

王微心中一，同是shì婢，這穆真真和素芝、綠梅大不一樣，似是尚未委的樣子，不然不會這般模樣——

見穆真真窘難當，王微笑道:“真真你看書吧，我去歇息了。”

穆真真得不行，不得王微趕離開，聽得王微去隔壁艙室了，便又埋頭要看《史記》，書頁上的一個個字歷歷在目，每個字都認得，一行看下來卻不知道什麼意思，心不在焉啊。

穆真真將燈芯剔亮一些，看著那一點燈火怔怔發癡，想著方才王微說的話，臉上紅不退——

……

范文若酒量好、談鋒健，與張原三兄弟把酒暢談，到戌時末才回到漕河邊，范文若的船就在浪船邊上，在岸邊拱手作別，各歸舟中歇息。

張岱、張萼都有些醉了，由能柱和馮柱攙著，張原還好，飲酒過量傷，他後來是以茶代酒了，兄弟三人踏上船頭，陡聽一聲厲:“饒命——”

張原吃了一驚，抬眼卻不見有人。

張萼睜著醉眼張道:“誰，誰要饒命?”

張岱也是醉態可掬，問:“饒誰的命?”

穆敬巖道:“是鳥。”走過去從船頭艙門上端摘下一個鳥籠，籠裡那隻鳥似鴿略小，黑sè的羽象八哥，張岱、張原、張萼幾個都沒見過這種鳥，正端詳時，這鳥又突然來一句“饒命——”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朕赦你無罪，饒你鳥命。”

一個披發子從船艙裡鑽出來，踮著腳長了手向穆敬巖要鳥籠，說道:“這鳥是我的，我家微姑養的。”

穆敬巖便將鳥籠給那子，笑道:“這不是鸚鵡，卻也能言，奇怪。”

張萼問那子:“你家微姑何在?”

薛道:“已經歇下了。”

張萼道:“如此良宵，睡覺可惜，喚起來與我們兄弟一起賞月飲酒。”

張岱比張萼醉得輕些，說道:“三弟，今夜是五月三十，無月。”

張萼扭著脖子歪著腦袋看天，說道:“無月，那就看星星。”扯著嗓子:“王微姑，來看星星哪——”

這樣大王微姑實在不大象話，張原知道三兄喝醉了喜歡唱一段，便道:“三兄，唱一出《單刀會》吧。”

萼一口拒絕，說道:“今日不唱《單刀會》，要唱《西廂記》。”便坐在船頭拍舷嚎道:“——眼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bō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牽。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庭塔影圓。春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張岱也來了興致，唱道:“從今後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高仰，東洋海般深思。毒害的恁麼……”

張原在一邊忍不住笑，大兄和三兄這是在訴說相思之苦呢，王微同舟，把我這兩位族兄mí得七顛八倒，這可麻煩，紅禍水嗎——

就聽張萼道:“介子，我不與你賭李雪了，隻與你賭王微姑。”

張原忙道:“三兄醉了，趕睡覺去，趕睡覺去。”

張萼道:“我哪裡醉了——范兄，文若兄，你說我醉了沒有?”

鄰舟傳來鼾聲，范文若已醉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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