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三丈六尺長的航船尾高頭低，兩支長櫓和一雙木漿飛快劃，在河流中jī湧逆行，天悶熱yīn沉，兩岸草木都蔫蔫的沒有生氣，金山衛秀才陸調立在船頭，著不遠浮雲籠罩下的華亭縣城，整座城池曬蔫了一般昏昏沉沉，與傳言中“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滿城吶喊、群jī憤似乎不甚相符——

“轟隆隆”霹靂滾過，大雨灑落，雨點打在船篷上“劈啪”直響，陸調坐回艙室，與幾個生員好友商議，若傳言是假，並無數千民眾圍堵董府的事，那他們也不敢貿然對董氏發難，只能在華亭轉一圈原路回去，若傳言是真，那陸調元就要向理刑廳控告董祖常侵佔園林和誣蔑通寇，牆倒眾人推，這時候豈能不加一把力，踩上一腳?

航船繞過一個河灣，陡聽船頭的船夫大起來，陸調忙探頭看時，卻見大雨中，兩條三櫓浪船一前一後，從上遊順流直下，借著水流的速度，又且櫓槳齊搖，行駛奇快，而他們這條船剛繞過河灣，正橫過船，前面那條船就撞過來，船頭堪堪錯過，撞在了他們這條船的船尾上，如魚尾一般翹起的船尾“哢嚓”一聲，被撞裂半截，船猛地向一邊傾側，所幸隨即穩住，沒有翻船——

陸那撞上來的浪船正是董其昌的座船，董其昌跌倒在地，董祖源趕攙扶，董祖常走出艙門。【最新章節閱讀】見兩船，浪船的船頭撞陷進對方航船翹尾，一時擺不開，便破口大罵:“瞎了狗眼的，不看看這是誰的船，家父董玄宰——”

“砰”的一聲，董祖常正站在艙門罵人，這船又被撞了一下。船欹側，董祖常一個踉蹌，先撞上一側的艙板，門牙撞得松，雙手想扳船舷。下雨，沒有抓住，一頭栽下，邊的仆人手急抓，抓了個空，董祖常摔到河裡去了，艙裡的董其昌剛站起來，又再次跌倒。船往右欹側得厲害，董氏眷一片尖聲——

卻原來後面那條船見遠遠的有大批民眾從左岸大步追來，就想把船駛快點，只要轉過這個河灣，河面開闊就不怕岸上的人了，不料前船相撞，橫在河中央，後面這條船跟得。又是順流而下，想要轉向已經來不及，船頭攔腰撞上前船，舷板破裂，這種河航船都未采用封艙技，船板破裂就要進水。

那仆人大:“二公子落水了，趕快救人。”

董祖常是不辨黍麥的紈絝子弟。雖在華亭水鄉，也不識水xìng，一落水就慌了神，嗆了兩口水，四肢撲騰。連喊:“救我，救我——咕嘟——”

董其昌這條船本來與陸調的船撞陷在一起，一時分不開，被後船一撞，倒是分開了，陸調這條船船尾斷裂，董其昌座船舷板破裂，都已進水，必須靠岸，陸調方才看到董祖常一句“家父董玄宰”還沒說完就栽下水去，又驚又喜，沒想到撞上的是董氏的船，這時見董祖常腦袋在水面喊“救命”，大雨下得急，耳目míméng，不辨方向，兩手抓，抓到陸調這邊船頭來了——

陸調是金山衛軍戶子弟，補生員之前也習弓馬，不是手無縛之力的文弱書生，看董祖常一手攀上船舷，他就一腳踢過去，正跌中董祖常指骨，董祖常慘一聲，趕撤了手，陸調急尋棒，想趁這大雨混之時當頭給董祖常一打暈董祖常，在水裡昏mí那還不是一個死，剛尋到在手，卻見有兩個董氏奴仆已經跳下河中救董祖常，陸調暗一聲:“可惜，不然今天就可除掉這惡孽。

那兩個董氏仆人拖死狗一般把董祖常拖上船，

董祖常灌了半肚子河水，指骨被踢斷了幾，委頓在地，shēn痛。這船上一片混，董祖源見救上了二弟，大聲船工趕將船駛離，怕被那些刁民追上，船工道:“大公子，舷板破裂了，要靠岸修補才行。”

董祖源不認為這麼撞一下有多嚴重，怒道:“這都什麼時候了，趕開船，駛到大河甩開那些刁民再靠岸修理不遲，這大船一下子沉不了的。”

那船工不敢怠慢，趕搖櫓劃槳，要繞過陸調的船，陸調這邊船工不依，道:“撞壞了我的船就想逃嗎！”兩個船工用長櫓使勁抵撐董氏浪船，不讓其順直船頭駛去。

陸調聽到董祖源著急的喊，心下大喜，傳言沒錯，果然有百姓圍攻董府，董氏父子這是被出逃啊，有民眾正追來嗎?雨大看不清，想必隔得還遠。

陸調當即讓船家攔住這兩條船，他賞五兩銀子，兩個健壯的金山衛軍戶船工更是拚命用長櫓頂住董其昌的座船，後面那條船也走不了，三條船橫在河面打漂，慢慢順流飄dàng。

董祖源都已經能聽到那些刁民的喊了，心下大急，這時也霸道不起來，急mō出一錠銀子，丟到陸調這邊船頭，喝道:“趕讓開！”

陸調一把拾起那銀子，說道:“是假銀，灌鉛的，攔住，攔住！”

董祖源大怒，卻又無可奈何，喝道:“打，打爛這破船。”幾個家奴執棒打，陸調這邊的船工櫓長，董氏家奴短莫及。

這麼一耽擱，能柱、馮虎領著一群跑得快的華亭民眾冒雨趕到，站在左岸大:“奉松江府劉同知、蔣通判之命，捉拿董祖常，捉拿董祖常。”

董其昌方才連跌兩跤，年老骨脆，左骨似乎跌斷了，疼痛難忍，無法站立，聽得岸上一片“捉拿董祖常”聲。氣急敗壞，道:“讓劉同知、蔣通判來見我——”

這時船工發現浪船正在下沉，驚道:“趕靠岸，趕靠岸，這船進水了。”便想往無人的右岸靠去。

陸調早有防備，讓船工先把船劃去，攔住董氏的船，迫使他們只有往左靠岸。但左岸能柱等人口裡著“奉劉同知之命”，卻拾起石塊朝董氏兩條船砸，董祖源正在船頭準備向劉同知喊話，一塊鵝卵石飛來，砸中額角。頭一暈，差點栽倒，一mō額角，鮮淋漓，趕回艙中，對董其昌道:“父親，這些刁民是要置我們於死地啊，父親。怎麼辦！”

董其昌手腳發抖，連聲道:“劉同知來，豈容這些刁民辱我！”

董祖源道:“這些刁民假借府名義，劉同知本不在這裡。”

船工大:“靠岸啊，再不靠岸，漂到大河去船就沉了，董老爺——董老爺——”

船工也不敢站在船頭，岸上石塊雨點般砸來。船板被砸得“砰砰”響，船正慢慢下沉，船工水xìng好，見平日威風凜凜的董氏父子這時坐困船，束手無策，這幾個船工乾脆就跳水遊走了，這艘沒人撐持的浪船一邊飄dàng、一邊慢慢沉落。船上董氏眷尖聲不絕於耳——

劉同知、蔣通判二人在張原一眾生員簇擁下氣籲籲趕到，見董氏浪船要沉沒，急命人相救，陸調的船這時已經泊在岸邊，另一艘董氏浪船見岸上已經沒人砸石頭。趕靠過去，用鐵鉤鉤住那艘船，慢慢拖到左岸，靠岸時這船船艙就已經進水了，董其昌由一個健仆背著上岸，全，狼狽不堪，董祖源、董祖常兄弟也上岸了，一個頭破流、一個死樣活氣，全無平日囂張跋扈——

這艘船上的董其昌父子的姬妾三十多人這時也都哭哭啼啼上岸，無避雨，襦被雨水淋得，綢衫輕薄，粘在上呈半明狀，擁在岸邊的華亭民眾這時不丟石頭了，你一言、我一語，又是罵董氏父子，又是戲謔董氏父子的姬妾，劉同知、蔣通判也喝止不住，董其昌拍著那個背他的仆人腦袋大:“董某何罪，卒罹此殃！董某何罪，卒罹此殃！”

劉同知命十二名差役攔住民眾，隔開與董氏父子和眷的距離，然後走到董其昌面前，拱手道:“玄宰公驚了。”

董其昌只是憤jī大:“董某何罪，竟罹經殃！”

卻聽劉同知邊一人說道:“董翰林真以為自己沒有罪過嗎，請董翰林睜大眼睛看看，這些淋著雨的都是華亭百姓，是你董翰林的鄉梓，他們在喊什麼，他們為什麼這般痛恨董翰林父子，董翰林真以為自己沒有罪過嗎?”

董其昌不再怒，三角眼盯著劉同知邊這位年儒生，問:“你是何人?”

這年儒生略略一揖:“在下山yīn張原，久聞董翰林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董其昌戴的華巾跌掉了，發髻散，左斷折，由一個仆人背著，渾，臉sè白裡泛青，表也是乖戾多疑，哪裡有海文宗、書畫雙絕的儒雅氣度——

董其昌聽這年儒生自報姓名是張原，語氣更是極盡譏諷，氣得呼吸急促，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嗬嗬”連聲。

劉同知忙對張原道:“張生，莫再多言，趕送董翰林回府。”

張原大聲道:“劉大人，學生這幾句話必須說，這是為華亭百姓說的，董翰林為華亭大鄉紳，本應造福鄉梓，卻為何惹來如此浩大的民憤，董翰林難道就不會捫心自問?難道隻以為這數千民眾都是不明真相被數別有用心者煽起來的愚民?長生橋畔被強拆的民戶、被董氏以子母錢得變賣田產的百姓，被董氏欺凌無申告的民眾，他們都在這裡，他們是來申冤的，生員竟被死、打行青手橫行，這都是誰的罪過?”

董其昌渾發抖，chún哆嗦著，說不出半句話，他的兩個兒子董祖源和董祖常這時也都瑟著，方才飛砸的石和此時岸邊黑的百姓已經讓他們心驚膽戰，生怕這些民眾憤怒起來把他們父子下河去活活淹死，若不是劉同知、蔣通判趕到，他們這時已經淹死了——

張原高聲道:“董翰林，在下最後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豈不聞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岸邊數千民眾紛紛道:“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那董其昌憤怒、惶恐、焦躁、惱，種種不平緒在xiōng中jīdàng，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來，噴得背他的那個仆人一頭一脖子都是。

站在後面的張萼拍手大:“罵得好，罵得好，這作諸葛亮罵死王朗。”

董其昌倒沒被罵死，臉sè慘白，子痿，雙手已勾不住仆人的脖子，慢慢下，另一名董氏仆人趕上前攙住。

張原這時已經退後，與張岱、張萼、翁元升等人站在一起， 卻見一個儒生過來向張原深深一揖:“張公子，在下金山衛陸調，方才張公子一番話真是大快人心。”

且不說張原在這邊結識朋友，那劉同知看著董其昌這般模樣，半是憐憫半是鄙夷地搖了搖頭，讓差役開道，護送董氏父子及其家眷家人回府，但岸邊百姓不肯讓道，著要把董氏父子捆起來——

劉同知、蔣通判手下只有十二個差役，如何開得了道，劉同知也很張，擔心這些民眾憤怒緒突然發，一擁過來會把他們都推到河裡去了，急張原等人過來幫助曉諭百姓，說府會為民眾冤，現在大雨滂沱，要先回府衙。

張原道:“董翰林乃海名宿，又且年老，豈能捆綁，百姓這是無理要求，不能聽從。”

劉同知連聲稱是，卻聽張原道:“但董祖源、董祖常二人民憤極大，若不捆綁，恐怕會釀大禍，這數千民眾齊集左岸，人洶洶，一旦發生擁踐踏，不知要死多人命——事危急，請劉大人、蔣大人早作決斷。”

董其昌嘶聲道:“劉大人，劉大人——”想要為子求。

劉同知與蔣通判對視一眼，二人一齊點頭，劉同知向董其昌拱手道:“玄宰公，下非得以，只有得罪兩位令郎了，先押回府衙。”一揮手，四個差役上前揪住董祖源和董祖常。

董祖源、董祖常邊有十幾個董氏健仆和吳龍等打行青手，這時沒一個敢上前，眼睜睜看著面如土sè的董大、董二被捆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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