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城北的娘娘廟，距上次來時已過去三個月，曾經郁郁蔥蔥的槐楊已片片凋落在北風中，突兀地干枝將灰白的天空割裂，樹下廟宇的紅墻更加刺眼，似乎是空寂的天地間唯一的彩。

“故地重游，慨萬千啊！”杜和跳下車，著懶腰，見一個青小道姑在門前掃雪，啪嗒啪嗒踩著沒過鞋面的積雪走上前，雙手合十道：“小仙姑，你師父玄貞師父在嗎？”

那小道姑愣了愣，微微一笑，凍得發紅的臉頰上出兩個梨渦，輕聲道：“在的，施主請進吧，我去稟報師父。”

杜和嘿嘿一笑，回招呼跟在后面的晏子欽和明姝，他們快些跟上。

明姝平時看起來活蹦跳的，卻只有一個病——畏寒。之前在現代時，最大的折磨就是冬天出任務經常要去積雪覆蓋的山區。北方的冬天只能用一個詞形容——干冷，尤其是到了風口上，凄厲的寒風像剔骨鋼刀一樣著骨頭劃過，冷不丁來上一刀，任你穿了五六層服、上七八片暖寶寶，照樣把人打。

記得有一次，在京郊云縣某刑偵隊實習，基層派出所上報，說轄區村民在水庫庫區發現可疑，懷疑是尸塊，的導師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帶著隨民警到達現場，在零下十度的天氣里下水，從打撈尸學起，再到現場初步尸檢，為了鍛煉自己，從頭到尾一句抱怨沒有，回到車上后就抖個不停，臉慘白，沿途找了一戶民居，在火炕上暖和了半天才緩過來。

到了北宋后，是樞使千金，一年四季都能養在家里，冬天時也就順理章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今日聽說要出城進山，為了自己的著想，明姝把自己裹了一只大粽子，三件大襖套在上，只要溫度不要風度，能在冰天雪地里存活下來就是英雄。

晏子欽扶著因穿太多而顯得有些笨重的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還冷嗎？”

明姝搖搖頭，可是脖子已經被包住了，作看上去不太明顯。

“不冷，可能是最近吃補藥吃得太多，發熱，似乎沒那麼怕冷了。”

杜和雙臂環在前，無奈地看著兩個人，尤其是大陀螺似的明姝，道：“慢悠悠、晃，包一大團，旁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有了子呢。”

晏子欽瞪了他一眼，明姝彎腰抓起一團雪灑在他臉上，嗔道：“瞎說！再瞎說就把雪塞進你后脖領子，讓你會一下怕冷的覺！夫君，幫我打他。”

晏子欽不說話，卻也沒手。

晃晃悠悠到了客堂，室的炭火也不是很暖和，晏子欽又塞了幾個銅錢，讓領他們進來的小道姑端來幾個燒得火熱的炭盆，那小道姑歡天喜地地去了。

見走了，杜和著下竊笑道：“方才在門口，我和講話，盯著我愣了好久，是不是被小爺迷倒了？”

明姝無語，嫌棄道：“你對著道士行佛禮，人家能不呆住嗎？改天你中了武狀元，對著家雙手合十，口道‘阿彌陀佛’，說不定能到被叉出朝堂的待遇，信不信？”

正說話間，門開了，一青布大襖的玄貞走了進來，一臉的清寂，已有些年紀，可記卻好得很，只是抬眼看了三人一眼，就認出了晏子欽和明姝，行禮道：“原來是晏大人和晏夫人，久違了，不知這位施主尊姓？”

杜和笑道：“我沒有這兩位金貴，算不得尊姓，我姓杜，師父隨便稱呼就好。”

玄貞點頭道：“原來是杜郎君，不知幾位冒雪前來，有何吩咐？”

晏子欽道：“只是想為廟里添一些香火錢，順便打聽一下八月一日夜里，廟中也有什麼怪異的事發生？”

玄貞的眉梢微微，不知是為了香火錢還是為了打聽事，無論如何，免不了一番談話，于是坐在三人對面，默然良久，才開口：“幾位是想調查阮卿卿死前的事吧，貧道是個出家人，原不該欺瞞，可生愚魯，不知從何說起，請晏大人明示。”

晏子欽想了想，道：“那麼恕我直言，八月初一夜里，阮卿卿可曾來過廟里？”

玄貞點頭，晏子欽又問：“是一個人來的，還是有人陪著，陪著的人是不是尹俊？”

玄貞怔住了，縱然一直沒有表，卻也能明顯地看出因驚訝或者恐懼而凝住了神，默然良久，嘆氣道：“常說天理，貧道也算見識過了，若是兩個月前問貧道這個問題，恐怕聽不到真話，可到了今日，貧道大病一場，方才痊愈，立下誓愿，若有人問起阮卿卿之死，不提起尹俊便罷了，提起了，我必當如實相告。”

聽如此說，三人都豎起了耳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面容頹喪的老道姑。

“若按輩分，尹俊要我一聲姑姑，可我出家半世，早該斷了塵緣，之前懷著私心幫他遮掩，果然糟了報應。”

“八月初一，俊兒難得回家，夜里竟帶著一個子來到廟中，那時已經日薄西山，到了落鎖的時分，可瞧他怒氣沖沖，我也懶得阻攔，只見他拉著那子到了注生殿，偶爾傳來喊聲，大概是他讓那子在送子娘娘面前發誓，說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那子低聲說了幾句，他又含含混混吵了起來。也是我疏忽，沒注意，站在殿外讓他適可而止，后來，徒弟們說俊兒出去了，我疑心那子還在，親自搜查了一遍，見沒人，像是也走了，就鎖了殿門，誰知第二日，竟吊死在梁上。倘若我多留一份心，說不定……唉……”

玄貞說完，抬起頭，嘆道：“貧道已想通了，反正俊兒已死，阮卿卿也是自盡，該有的報應也都兌現了，貧道再沒道理說謊。”

“如此看來，阮卿卿的確是自盡？”明姝依然在懷疑玄貞那番話的真實，晏子欽卻已拱手，從懷中拿出一封銀子，給玄貞。

明姝把他拉到一邊，怒道：“你還真給香火錢？的話幾分真幾分假還未可知呢！”

晏子欽見娘子管教自己的樣子和戲文里的“悍婦”、“妒婦”管教花錢的丈夫時如出一轍，不知為何，心里暖暖的，想必是明姝已經把自己看和同甘共苦的伴，因此才對家中的事如此上心。

“沒說謊，要是早知道阮卿卿會死在大殿中，應該連夜理掉尸，絕不會傻到讓我們發現。你沒察覺嗎，因為命案，這里的香火已經沒有昔日興旺了，給些香火錢也是惜弱憐貧。無論如何，這里是送子娘娘的廟宇，花些銀子重塑金，也算是為咱們在子嗣上的事積些德善。”

聽了晏子欽這番解釋，明姝才算順了氣，又分別去附近村落中的尹俊家、阮卿卿家中走訪了一趟，兩家比鄰而居，景卻差了很多。尹俊家寒酸些，他是獨子，雖然是個小吏，卻不怎麼往家送錢，估計也是俸祿稀薄，囊中。可阮卿卿家卻闊氣很多，阮父竟然還納了一房小妾，生下一個四、五歲的兒子，穿綢戴金，很是慣。

回去的路上，杜和暗中嗤笑道：“賣兒賣的錢果然好賺，臨到老再娶個小的，一樣傳遞香火，看來這天理也不過是說說。”

明姝道：“你看他現在好，可能好到幾時？等他兒子長大，知道父親的為人，哪里還會敬重他？”

一邊說，一邊翻看一沓紙張，這是從尹俊家中拿來的，都是尹俊年時到青年時寫過的，多半是一時想，短的一兩句，長的七八句，都很潦草，小時候的多些，城做后不常回家，草稿也就了很多。

晏子欽道：“尹俊家中還有些線索可循，阮卿卿家里早就把的一些品都理掉了，燒的燒，賣的賣，恐怕還要回綺玉閣一趟，在生前住過的房中才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

杜和見晏子欽看向自己，連忙擺手道：“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悉那里，只是去過……兩、三次？”

晏子欽道：“可是你和羅娘子悉啊，讓帶我們回去看看，封鎖綺玉閣的軍我去擺平，你去和羅娘子商量——不是發誓不再回去了嗎，恐怕只有你能勸。”

杜和不住地搖頭，道：“我現在是不抵了，可是……也不想求，和我來真的，我卻真的不想和發生什麼。是個好人，我不想看空傷心，所以干脆不見面。”

明姝道：“你還是覺得目的可疑？”

杜和嘆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就算不可疑，我哥哥嫂嫂也絕不會允許我娶一個歌，何況我這座廟小，放不下名滿京師的花魁娘子，就此了斷吧，別耽誤人家。”

明姝和晏子欽相顧無言，尤其是明姝，經常忘記橫亙在杜和與羅綺玉之間的鴻是不可越的良賤之別，縱然羅娘子從良，以的盛名，絕不可能平平穩穩度過一生，這也是很多名不得不嫁給富有的商人或是高為妾室的原因——若是只憑嫁給某個一無所有的年子弟，恐怕要忍的力會更大，在白眼和議論中，昔日的逐漸消磨，又沒有權力金錢做后盾，理想中的平靜的生活終究是空中樓閣。

“那羅娘子怎麼辦，都準備好為自己贖后追隨你了。”明姝無奈道。

杜和臉上晴不定，平時開朗好到討人嫌的他，竟然也有惆悵的時候。

回到太平坊家里，管家的陳嬤嬤早就命廚下準擺好了燒著滾沸濃湯的黃銅鍋，被分兩半，一邊是醇香的湯，另一邊是加了茱萸、姜蒜、花椒的辣湯，臉盆大的鍋子坐在紅泥爐上，冒起一團團帶著香味的白氣。

“凍壞了吧，快吃些東西驅驅寒！”陳嬤嬤一邊幫明姝下厚重的外袍，一邊笑著招呼。

桌上擺著手切的厚片羊和濃鹽厚醬的蘸料，宋朝的人管這種食暖鍋，有點類似現代的火鍋。

明姝穿越前曾在火鍋料上讀到一個故事，說是元□□忽必烈在行軍時，部隊突然要開拔，沒時間準備食材，只能用頭盔燒水煮，火鍋由此誕生。一直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直到到了宋朝才發現，中原地區早就有火鍋了，聽那些經歷過五代十國時代的老人，原來那時就有分五格的“巨大鴛鴦鍋”，可以同時涮五種不同的味道。

“快看看，這盤羊脊是我切的！”羅綺玉從廚房走來，腰上系著圍，袖子挽起，一家常的布，和昔日鮮明艷的打扮完全不同，卻別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

有心地把盤子放在杜和面前，順便坐在他邊，可杜和卻毫不容，羅綺玉幫他夾起一片羊，放到他的盤中，卻被他丟回去了。

“我不吃辣。”他道。

“哦……”羅綺玉是都人，無辣不歡，沒想到這一點。

明姝看看晏子欽，卻發現晏子欽也尷尬地看著，兩人一對眼神，不約而同地舉起杯，明姝道：“這幾天忙著查案，還沒招待羅娘子。這一杯酒，就祝羅娘子即將開始新生活。”

羅綺玉扯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道：“多謝。”一邊說，一邊斜睨著杜和，見他沒什麼表示，心里苦。早已把這個人安排進了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愿景中，可惜他卻毫不在意，連一點誼也看不出。

因為杜和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場面再度冷了下來，鍋里的熱湯咕嘟咕嘟冒著泡泡，一頭兒冷死，一頭兒熱死，明姝和晏子欽夾在中間，上不去，下不來，飽煎熬，沉默不語。

“裝，還裝！”羅綺玉喃喃道。

被捅破，杜和也忍不住笑了，他本就是個極熱鬧的人，為了疏遠羅綺玉，裝了半天深沉，現在實在忍不住了，大笑道：“我有罪，給大家講個笑話賠罪吧！”

明姝拍手道：“好好好，快說！”說著，用膝蓋頂了晏子欽一下，讓他一起鼓掌捧場。

杜和站起來，舉著酒杯比比劃劃地講著：“有個小娘子選郎君，有兩家來求婚，東家郎貌丑、人富；西家郎人俊、家窮。父母問兒想嫁給誰，子回答說：‘兩家都嫁。’爹娘不明白了，問是什麼意思，你猜說什麼——‘我去東家吃飯，到西家困覺！’哈哈哈哈哈！”

羅綺玉罵道：“作死，好促狹的笑話！”

杜和道：“這可是真人真事！”

明姝也怪他胡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扭頭問晏子欽信不信，卻見他沉默不語。

“你想起什麼了？”明姝問。

晏子欽緩緩道：“我似乎能明白了。尹俊為阮卿卿贖后，不是他不接阮卿卿回來，而是阮卿卿不甘心跟著他。”

羅綺玉聽他提起綺玉閣的人，問道：“你的意思是？”

“阮卿卿也是在‘東家’和‘西家’兩個郎君之間搖擺不定啊……”

作者有話要說： 寫著寫著，寫多了~_(:з」∠)_

已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