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仲海是皇家杏林書院的掌院，便是請假回來給老母賀壽，也終究是要回去京城的。他那里定了三月初六這麼個黃道吉日啟程，所以春賞宴后的第二天，三月初四，五老爺便請了林二老爺上山游玩，其名曰：踐行。

五老爺倒是有心邀請五太太同游的，被五太太低頭淺笑著拒絕了，五老爺鼻子，只好帶著一幫小廝長隨們，扛著茶爐酒壺什麼的，上梅山逍遙去了。

等到了梅山，他抬頭看到林仲海竟是輕車簡從，只帶著一個老仆就過來了，不一陣驚奇，問道：“便是今兒不是沐休，你不是還有兩個學生的嗎？”

他指的自然是袁長卿和周崇。

林仲海搖頭笑道：“一邊是兩個半癡不癲的老頭子，一邊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以你當年的風流，怕也是要棄我而從他了。”

五老爺又是一陣驚奇。細問之下他才知道，原來林仲海出門前，林老夫人那里朝五老爺府上遞了拜帖，說是要去拜會五太太。因今兒不是沐休，林仲海這里又有約，家里只有暫時還沒有學的林如稚和袁長卿、周崇這幾個閑人。老夫人便想著，袁長卿跟侯家好歹有點親戚關系，于是就欽點了袁長卿護送過去五老爺府上。

袁長卿那里無可無不可，林如稚自是個小尾，周崇卻是聽說老夫人要去找十三兒……娘，便死活鬧著也要跟去。連宮里一向說一不二的老太后都敵不過這五皇子的沒臉沒皮，林老夫人又是個思想開通的教育者，原就沒有倆孟老太太那種男男的古板理念，覺得一群年輕人相也沒什麼，且還有在一旁看著，想想也就允了。

所以，原本該有倆弟子伺候著的林二先生，便沒能爭得過他母親（？），只得一個人帶著個老仆來赴約了。

而聽說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訪五太太，五老爺這里頓時就心神不寧了起來，好幾次腳下沒踩住，險些滾下山去。

林二先生自昨兒就看出了五老爺對五太太的結，如今見他這般心不在焉，便把人拉到山道僻靜坐了，又把仆從們攆得遠遠的，著五老爺笑道：“你年時的膽氣都去哪了？我再沒想到，你竟會是個懼之人。”

“我？懼？！”五老爺一陣意外揚眉。可等眉落回原，五老爺不又是一陣泄氣，耷拉著雙肩道：“哪里是我怕，是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頓了頓，煩惱地一揮手，扭頭看向林二先生，“你說，我是那種兇殘的人嗎？我一不打人二不罵人，便是脾氣急了些，可到底也沒做過什麼讓人害怕的事不是……”

于是，五老爺拉著林二先生就是一陣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爺。五老爺從小父母兄弟緣淺，跟家里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點悉而已，便是有個“發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級關系，有些話不好說，所以那些話憋在五老爺心里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點撥（撥）了一下，原本對五太太已經死了的心，忽然間就又復燃起來。而民間俗話說得好，“干柴遇火容易著”，五老爺這把干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里一點點的煽風點火，再燃起來，想滅就不是那麼容易滅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無人可訴……虧得這時候他年時的好友回來了，他抓住這林二老爺，那些在信里無法細訴的心事，哪有不吐槽個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教導一學院的中二年都不在話下，何況五老爺這過期中二癥患者，便捋著胡子問道：“那，你認為尊夫人為什麼怕你？”

這正是五老爺的煩惱之，便揮著手道：“我要是知道，還能這麼煩惱嗎？！”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會有所懼。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問？”

“……唉，”五老爺長嘆一聲，“那人，膽子小得跟針眼兒似的，很容易驚，我……唉，我哪敢問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驚的人，心里總還能辨出個好歹是非，你真心待，會到你的真心，自然也就不會被你嚇到了。”

五老爺沉默著，臉一陣變幻。

雖說是時事容易變遷，可人的本卻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改變的，和小時候一樣，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爺心里轉著的念頭，笑道：“不會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爺看看他，繼續沉默著。事實上，五老爺還真是在害怕著。他怕知道五太太心里是討厭他才總躲著他的，所以他寧愿選擇不去知道。

“夫妻相，貴在坦誠。你害怕的東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著的東西。”林仲海說著，站起來，拉起五老爺，笑道：“這梅山是咱倆從小就爬慣了的，下次我回來時，你再請我上山去玩吧，現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廚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頗有新意呢。”

“什麼新意！那原是珊兒胡鬧，竟摘了些薄荷葉子放在羹里了。”五老爺笑道，“就你說話轉著彎兒！”

“總比你這二踢腳的脾氣，外強中干的強……”

且先不說五老爺那里兩個加起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頭子”怎麼斗著，只說回五太太那里。

五老爺走后，五太太原想回繡房去打發時間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著帖子，五太太對著珊娘一陣苦笑：“昨兒老夫人倒確實是說過要來拜訪什麼的，我只當是客套話……”

好在五太太對學富五車的林老夫人有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里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絕訪客，于是便拉著珊娘作陪，將林老夫人接進了宅。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沒有比那花木蔥蘢的小花園里更為適合待客了，且兩家又是通家之好，于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進了池塘邊的月觀臺。

眾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兩句，林老夫人便直點話題道：“昨兒人多，我沒好細問你，我看你的那個繡法，很有些獨到之，可有個什麼名堂？”

五太太紅著臉笑道：“哪有什麼名堂，不過是我的一點小好，隨便繡著玩的。”

“是了，我險些忘了，太太姓姚。”林老夫人笑道，“太太是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繡坊織坊，可是咱大周聞名的，想來這是你姚家獨有的繡法了。”

“這我知道，”珊娘笑道：“這好像是我們太太自己琢磨出來的。”

五太太忙謙虛道：“也不是我琢磨出來的，是小時候家里收藏過幾幅玉繡，我是仿著那樣的針法罷了。”

聽到“玉繡”二字，別人還罷了，周崇的眼先向著珊娘瞪了過去，然后又地看向五太太，激道：“那，十三兒……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裝裱的那個、那個貓，還有那個竹子，還有那個神圖，竟都是太太繡的？”

珊娘再沒想到，周崇不過是在木行的樓上看了那麼一眼，居然就記著了的三幅繡畫。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時沖不滿地一皺鼻子。

珊娘這會兒皮相再怎麼，到底芯子不是的，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年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表，不由就搖著頭寬容一笑。

而，若知道這長輩似的寬容一笑，給自己惹來多麻煩，定然會學著此時的袁長卿，死板著一張臉的。

袁長卿原本倒也沒有“死板著一張臉”，他只是習慣地坐在一旁沉默著。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時，周崇那閃爍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張臉的。

雖然和周崇相差了兩歲，可因著二人同學多年，他豈能不知道，這十三兒勾起了這位年卻風流的五皇子的興趣。而與此同時，珊娘看向周崇時的微笑，莫名就他又會到另一種陌生的覺，某種酸酸的、頗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轉開頭，借著端起茶盞，狠狠斂去心里那些令人困的緒。

只聽得林如稚道：“我只看到過那幅神圖，竟還有兩幅？姐姐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嗎？”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神圖夸了又夸，我雖沒看過，不過就沖著昨兒太太繡的那朵海棠，想來一定是好的。”又對五太太道：“我聽說，你有個專門的繡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領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話要跟太太說。”

于是，一眾人們便拋下袁長卿和周崇兩個，跟著太太去了的繡房。

看著太太姑娘們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觀。袁長卿知道這五皇子是個生不羈的，怕他做出什麼有失禮數的事，只好也跟了出來。

這月觀原是臨著池塘而設的，站在月觀前的平臺上，只要一扭頭，便能看到花園的東北角上，聳立著的那座小繡樓。

袁長卿往那里看了一眼，心里正暗想著，那里應該就是十三兒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湊過來，在他耳旁低聲道：“小十三兒應該就住在那里。”

袁長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擰，低頭看向周崇，了聲：“五爺。”

袁長卿這人話不多，但往往只幾個字就能充分表達了他的觀點和態度。比如，只是輕微的不贊同時，他會周崇“小五”；再嚴重一點，周崇就變了“老五”；很不高興或者給予警告時，則會尊他一聲“五爺”。

聽著這聲“五爺”，周崇一脖子，看著袁長卿吐了吐舌，頓時不敢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