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笑瞇瞇的年,陳平安到張,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心如止水。哪怕後邊跟正山搬山猿糾纏,然後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後想起會有後怕,但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陳平安其實沒有張,當然也可能是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手,陳平安其實當時手心滿是汗水。
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彷彿對此毫不到意外。
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於讓躋十一樓的兵家聖人阮邛心生忌憚。
他對草鞋年掩飾不住的那點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故事的大學士坊,出一手指,神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衝斗牛,四塊匾額,十六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裡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聖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裡的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裡的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後來,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來越遠,價值當然就越來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強撐住六次,其餘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衝斗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後就可以收工。”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裡頭還有這麼多門道,字不僅僅是排列在書籍裡,或是寫春聯掛在牆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爲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本捨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勳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裡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在小鎮以後會壁,別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裡,就當得殊爲不易啊。”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
雖然邊年的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硃砂的年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員,不似作僞,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吳鳶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所謂書,就是自家公子負笈遊學時,在那個在旁邊揹著書箱的傢伙。可陳平安現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自稱綽號繡虎的清秀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就是在罵人,但是每次姚老頭進山後,整個人的神氣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係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係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麼。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上也帶著一英氣。以及流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的銳氣和戾氣。
這個綽號繡虎的崔瀺,也是如此。
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一樣是這麼漫不經心。
當然,年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
年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絃一,貌似隨意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那年笑瞇起眼的時候,像一位人畜無害的俊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託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後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年打了個響指,讚賞道:“陳平安你聰明啊,這麼快就找出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傢伙的思路。
年了眉心,無奈道:“他跟那個素未蒙面的哥哥宋集薪,因爲父母的緣故,使得兄弟還沒見面就關係很差了,富貴門庭裡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蒜皮事,一樣多。所以你要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年一臉疑,然後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兇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年倒一口冷氣,“這話怎麼聽著不想好話啊。”
他雙手環,冷哼道:“你不願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麼?”
年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微笑不語。
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悉不過了,劉羨和顧粲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牆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年一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幹嘛去了?!”
年轉大踏步離去,遠離人頭攢的牌坊樓。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揹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狽的年趕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後,年左右張,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後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裡了。”
年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年時不時會蹦跳幾下,觀一些矮牆後頭的院子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院門口,“就是這裡。”
年站在巷子裡,很快看到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位婢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多了。越看越喜歡。”
說著說著年就走上前,踮起腳跟後,就要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攔下年,“你要做什麼?”
年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到了年關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年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麼點大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麼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年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擡起手,晃了晃。
陳平安目送奇怪年離去,然後回到自己院子,看到牆腳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飛快跑到泥瓶巷子裡,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了。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溜溜的牆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麼人啊,太不厚道了。”
————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老人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麼,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如此。”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
老人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怎麼突然就走了?害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老人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係。”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界口,爲了防止雙方胡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吶。”
老人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老人打斷年的話語,皺眉道:“你爲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老人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菸圈,點點頭,“除了披雲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目前爲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佔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語氣,“你還沒有說爲什麼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老頭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麼山頭,就胡決定買下它了。”
老人聽到“姚老頭”之後,白茫茫煙霧之後的眼神有些複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強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麼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老人有些疑,當真是因爲沒了驪珠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的運氣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繡虎,還說是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
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老人站起,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還是之後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後,宜靜不宜,哪怕是夾著尾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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