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本子有沒有結局有什麽關係呢……這深宮裏多人,自己連一個故事都沒有,就結束了。”
“我好羨慕啊,我是真的羨慕!”
這一生寫了很多話本子,給每個孩子都安排了轟轟烈烈的,而什麽都沒有,隻有彌留之際一聲悲啼。
這宮裏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長思怕我和溫貴太妃寂寞,不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們來陪我們吃飯,還經常讓他的兄弟姐妹們到宮裏小住。小孫子小孫在我們跟前跑來跑去,吵架又和好,我們隻是笑地瞧著,瞧著瞧著他們就長大了,不知從哪天起,他們開始喊我“老祖宗”。
溫貴太妃一直到死都沒放下的針線。
離世的前一天晚上,月很好,給我看新繡的大作,是一幅雙麵繡大圍屏,八個年輕子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畫麵中央先皇後摟著個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傾聽,一旁賢妃坐於石凳上,手裏拿著一個賬篇子。右側淑妃手持托盤,托盤上儼然是的拿手好菜蟹紅燒獅子頭,王太妃彎著腰正在擺盤,而我正瞧著淑妃笑,眼神燦若星子。左側宋太妃雙手背在後,分明是平日說書的模樣,德妃神急切,手上還扯著溫貴妃的袖子,而溫貴妃背對著我們,隻能看見手持繡繃,微微抬頭看向宋太妃。
圍屏右上角刺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雪滿頭,我們兩個的鬢邊早就白了。這繡像裏的我們可真是年輕啊!
指著這副圍屏笑著說:“若是百年後,把我所有的繡品掛在一個屋子裏供人瞻仰,後人必要誇我是個天才。”
夜裏睡下的時候,還吩咐的大宮幫把線分好,明天醒了要用。
再也沒醒過來。
我想,這是上天對最大的溫,讓不半分苦痛。也是對我最大的溫,我可以對自己說睡著了,還在。
又不知過了多年,我年紀越大,就越發有些糊塗,開始把孫輩的名字混,忽有一天,我指著嘉樂驚恐地道:“淑妃娘娘,你怎麽老了?你有白頭發了?!”
這一年嘉樂六十一歲,早也做了祖母,以為我在跟玩笑,隨口回道:“我老了啊。”
我不高興了,我拉著的袖子撒:“你才不會老!你可好看可好看可好看了!”
這才瞧出我的不對來,問:“……母後,您我什麽?”
我說:“淑妃娘娘,你是傻了嗎?我們帶嘉樂去找皇後娘娘好不好?”
我指著嘉樂五歲的小孫說:“嘉樂怎麽瘦了?又不吃飯嗎?”
整個慈安宮的人麵麵相覷,嘉樂抖著扶住我說:“對啊,真不聽話。”
我吵著要見皇後娘娘,吵著要穿溫昭儀給我做的新子,一會又問宋人的新書出了沒有,後來又問,德妃娘娘不把小四帶過來和小五玩嗎?
孩子們都圍著我,哄著我,到底是見了婉婉我才乖了,任憑哄著坐下,乖乖等“淑妃娘娘”給我做吃的。
嘉樂廚藝十分勉強,端上來的紅燒獅子頭有些焦,我問:“淑妃娘娘,這個獅子頭怎麽是甜的?以前它不是甜的啊?”
嘉樂支支吾吾:“額,這是我研究的新菜式。”
我說:“把它端到永安宮去吧!這個不好吃。”
長思進門就聽到這句話,笑得很苦,我見他進來,就有些著急地拉起他的手:“你可來啦!”
他一頭霧水,任憑我把他拉到婉婉跟前,很鄭重其實地介紹:“這才是你的兒,不要弄丟了。這是你的修哥哥,不是皇上。”
又把他們的手手放在一起:“你們要牽手手,對啦,就是這樣子。”
我高興地拍起手來:“好啦,你們再不可以吵架啦!”
長思和婉婉對視一眼,說,好。
我又拉著長思問:“你們和好啦!我可以回家了嗎?我想我祖母了。”
我哇的一下就哭出來:“我要回家,我要祖母……”
阿瑾趕走過來,我瞧見他又不哭了:“大哥哥,你是不是來接小柳兒回家噠?”
他說,是。
我就到嘉樂家裏住了幾天,一直不明白大哥哥為什麽跟淑妃娘娘住在一起,不過小四小五長憶長念康樂都天天來看我,日子過得很熱鬧,我也就忘記糾結了。
小柳兒今天去這家吃糕糕,明天去那家看小兔子,後天又跟著誰去街上逛,日子過得好開心啊!
十月的一個黃昏,我跟孩子們回到宮裏,一家子齊齊整整地吃了頓飯,吃著吃著我就倒了下去。
醒過來時腦子倒清明了,我對著長思說:“你當年說要寵著婉婉十年二十年的,可不許食言。你若食言,你若食言……婉婉,他若食言,你也不要難過。你就不要理他,好好的,過你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長思哭笑不得:“孩兒都五十四歲了,阿娘,太子都娶太子妃了,哪裏還會食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溫貴太妃的繡品,除去隨下葬的,還有一些,在我宮裏,與其放在這宮裏,一年複一年,不知何日被丟掉,不如放到我陵墓裏好好地存著。天可憐見,滄海桑田,或者有一日能見天日供人瞻觀,你們別忘了。”
兒孫齊齊整整跪了一地,都小聲地哭著我,我他們一家一家到我跟前來,我一個一個再看一眼,看完了忽覺得心上很安寧,指著窗臺說:
“你們看,天亮了。”
這一年我七十歲,距我宮已經過去了五十六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