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同行刑之前那樣,靜靜地等他開口。徐長風卻站起來說:“我去書房里待一待,你先睡罷。”
我不由一怔,也跟著起來,他披起袍子出去前,我著急之下住他:“人。”
徐長風步伐一滯,頭也不回說了句:“日后,你都不許在再到我書房里”他掀開門簾,大步走到了外頭去。
自從這一夜之后,不知是有意無意,徐長風對我仿佛冷淡了些許。加之這陣子,他軍務繁忙,自然有不煩心事,縱算有回來,也是極晚。我期之后,可多休養半月,不需房,這些天便一直待在他房。算下來,從那晚之后,這幾天我和他見面說的話,十指頭都數得來,哪怕是宿在我邊,也沒有我。
這兩日,暑氣漸重。
我讓下人燉了消暑的蓮子羹,盛了三碗來,其中兩個讓他們送到二房三房去。徐長風這兩天回來得早,皆在同人議事,也不怎麼能見到人。我聽府里頭議論說,先前烏虛使節帶著貢品和來訪,可沒過多久就在宮里抓拿到了一個烏虛人的刺客,之后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兵,另一派卻言此事破綻百出,應當再議。
碧玉將最后一碗拿起來,我便說:“放著罷,我自己給大爺送過去。”
下人說,徐長風在另一頭的雅樓里。這幾天,我們都冷落了彼此,他雖做足了面上功夫,下人仍有些察覺。 我端著羹湯走過去,到了那個院子,不見人守在外邊,心想該是有客人在里頭,正猶豫著進不進去,陡地聽到了一把悉的聲音。
我頓了一頓,下意識就瞧了進去——
就見那隔間里頭,兩人盤對坐于酒案前頭。那面朝我這個方向的男人手執酒盞,一雙上揚的桃花眼暗含厲,角似笑非笑地揚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徐燕卿。徐長風背對著我與他面對面坐著,徐府上下都知道這兩兄弟水火不融,向來一面就劍拔弩張。
現在卻看徐燕卿神肅穆,二人像是正在商談什麼正事。
“——傖山鐵礦一年產赤鐵幾千斤,由水道運至陳州制造局耗時三月,所造兵按令分發供給各,其余運往京中兵庫封藏,由北鎮司看守。”徐燕卿侃侃而道。
徐長風看了看他,點頭了句:“不錯。”
徐燕卿勾了勾角,拿出了一把匕首。徐長風接來,將匕首“唰”的一聲拔出,又收回去扔回案上,道:“老二,明人不說暗話,有話直講。”
徐燕卿傾,倒滿了酒,自己拿起來飲道:“這把匕首,刀比一般匕首短半寸不到,其刃偏薄,故也更為輕盈易攜。這一批兵,只有陳州制造局鍛得出來,寧武三年之后再無產出。寧武六年,這批次因在京中兵庫藏封許久,就回爐燒熔用來再制其他鐵。”
徐長風靜了靜,問:“這把匕首,你到底是從哪里找到的?”
“你知道,我這個人,記憶力向來很好。我查了記錄,當年這批兵,只流向兩,一是京中兵庫,而是汕云虎門關。”他眼睛瞇起,低了聲音:“那麼說的話,這駐守南部的水師,手里不該有這一樣兵才是。”他又道,“我記得,南頭水師將領楊憲,原來是在虞大將軍麾下,虞將軍侄嫁給了楊憲的長子,這樣算起來,倒也和你有些攀親帶故。”
徐長風徹底沉默下來。
徐燕卿坐直道:“回京之后,我就著手調查此事,還發現了許多更有趣的事,種種跡象看來,似乎……都和江北不了干系。”
“老二,”徐長風聲音沉了下來,“這件事,說多了,對你對我,對徐氏都沒有半分好。”
徐燕卿目一凜,突地拍案,狠道:“徐長風,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應該慶幸,這一次,是我查到了,否則……”
他們靜了一陣,徐長風嘆道:“我會寫信給虞將軍,這件事,就勞煩你擺平了。”
我聽著這一些,手心有些發涼。只是,自古來,各個世家明里暗里,都有做些違背規矩的事,當今天子未必不知,可只要沒抓到把柄,自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這樣的事,自然不能讓人抓住辮子,誰知將來會鑄什麼大禍。他們說的這一件事,未必和徐氏有關,只是個中關系錯綜繁雜,這幾家往往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千萬縷的牽連。
我心道,這時候怕是不便打擾,正要扭頭靜靜離開之際,突然聽到徐燕卿說:“要擺平不難,可你欠了我一個人,這——打算怎麼還?”
徐長風道:“你說罷,什麼條件?”
徐燕卿向他,眼里似有一算計,神輕佻道:“我也不缺什麼。不若如此,他這回期跟了你,那下次不管怎麼樣,你都把他讓給我幾天,如何?”
第50章
那一廂,沉寂了下來。
在這樣的寂靜當中,我覺得,似有一涼意,由心口逐漸淌過四肢筋脈。過了不知有多久,外頭一個僮仆回來,一見到我,就恭敬地喚了一聲:“君。”
我陡然回神,手上一個不慎,就將碗給打翻了。聽到響,閣里的兩人都變了變面。我一聞步伐聲,就知道是徐長風走了出來。
徐長風一臉沉靜,深邃的目里甚至沒有一點波瀾,只有他的手握來時,那勁道大得好似將我的腕骨碎一樣。他說了一聲:“過來。”
不等徐燕卿追出,他就帶著我離開。這一段路,我由著他拉著我前進,腦子里一片空茫,周圍的景都變得模糊,從邊經過的人也只剩下幾片虛影。
徐長風將我帶回了屋子,他一將我放開,我就像是失了支撐那樣,坐倒在椅上。
徐長風走到桌案前,他縱是只字不言,也能讓人察覺到他此時的心煩意燥。我坐著良久,方搖晃地站了起來。
“去哪?”他出聲問,卻沒有回頭。我停下來,一臉麻木地應:“自然,是去二爺那里。”
話音剛落,他猛地將手臂一揮,案上的東西全被摜到了地上。我怔怔地看著那一地狼藉,眼眶一熱,轉便要走出去。徐長風卻疾步過來,將我扳了過去。
我和他四目相。
他神怫然,兩眼深深黯黯,約流出一戾氣。我聽見他說:“……你敢?”
我自小就學會了察悅,一向逆來順,只因為我清楚,只要聽話的話,苦頭就能吃一點。只是,我現在心里卻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委屈,抬起頭來,嘶啞問:“這難道,不是人您想要的麼?”
“……”徐長風靜默不語,著我的手不住收。我仿佛是氣息不順地吸著氣,掙扎著想要離開。徐長風卻扣住我,沉聲道:“你想去哪我確實管不住你,可現在,你是我的人,你要是敢踏進其他男人的院子……!”
他用力住我的臉,我吃痛地一張,他便兇狠地噙來。自我進門以來,他待我親如父兄,也如丈夫般憐惜我過,從不曾如此兇悍狠厲。他終究是個武人,我在他懷里,本掙也掙不了,直至外頭響起喚聲:“大爺、大爺——”
那聲音催得著急,徐長風猛地從我上抬頭,低聲呵斥:“滾出去!”
對徐府的下人來說,這三個主子里,屬大爺待人就是溫和。那仆人立時嚇得一,跪了下來,但也沒敢忘了正事,戰戰兢兢道:“大、大爺,是緹騎營的王校尉求見!”
徐長風目凜冽,只看他額上似有青筋突出,口起起伏伏,好一陣子,才將那揪著我的手松開來。當下我就用力推開了他,走了幾步,強忍著目眶里的眼淚。
半晌,他才像是冷靜下來,說:“你等我回來。”
他這一踏出門,一直到天暗下來,我都沒再見到他。
夜里,我換了服,便讓下人出去。那侍夜的婢奇道:“君,現在時候還早,您不等一等大爺麼?”
過去,不管到多晚,我都會守在燭火前等他回來。但其實,這樣一直等待著一個人的滋味,并不好。之前,我從來不覺得累過,今夜我卻有些乏了,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