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竟又下了一場大雪。
碧玉說:“這場雪下完了,冬天啊,就真正地過去了。”我出手,那白的雪落在掌心上。我喃喃道,“若是真的過去,那就好了。”
四月上旬,天子閱兵,足有半月不見徐長風歸家。若要說有什麼好事,那便是徐棲鶴子好轉,已經能下床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那棵梅花樹已經謝了,而其他的花兒也一個個開了。我聽到鳥兒啾啾的聲音,抬起頭一看,就覺房梁上頭幾只燕子飛過。冬天它們南下,如今春天到了,這些燕兒也就回來了。
我迎著溫暖的日頭,不由靜靜地莞爾,就在這時,不期然地聽見一聲:“敬亭。”
我陡地一怔,慢慢地回過頭,看了過去。
那院子的小橋上,站著一個頎長的影。只瞧他一青清逸瀟灑,而眉眼秀致如畫,好似書里那教人一見傾心的風流公子 。乍看他時,我只當我眼花了,直至他快步走來,站在我的面前,徐燕卿亦是兩眼眨也不眨凝視著我。
他好似言又止,最后,千言萬語只匯了一句:“敬亭,我回來了。”
第45章
徐燕卿歸府,該做的頭一件事,自然是去向父母請安。我和他一起去拜見了謝氏,徐燕卿回來的消息瞞住了徐府上下,一見到他,謝氏的手一松,杯子落地摔碎了。
“——燕兒?”謝氏素來矜持,喜怒不輕易流于面上,可終究還是個母親。忙不迭地起了,徐燕卿也快步去扶住了他的母親。謝氏怔怔打量著兒子,未語淚先落,抬手著他的臉,哽咽道:“燕卿,你苦了。”
他們母子說話時,我就帶著下人出去了。
徐燕卿這一去,比原來所說的三、四個月,足足又多出了一倍多。他南下巡查的這些日子,除了每月的家書,也只有從驛差那兒得來一些消息,便知他這一路雖不算波折,也并非事事順遂。聽人說,他此次南下,著實辦了不事,不但查了幾個地方的貪污吏,還帶人掃平了賊窩。那些過程皆不輕不重地帶過去了,可想也知道,當時的況,是有多麼兇險。如今,能夠平安回來,也不枉謝氏日日為他誦經念佛。
徐燕卿雖是久別歸家,可畢竟有要務在,同母親報了平安之后,便忙著趕往宮里向天子述職。他這一趟歷練,也算是立了功,自然是封得賞,直接升兩級,而徐家二爺素是人緣極好,這兩天上門拜訪二爺的人幾乎要踏平門檻。
如此一番折騰,他回來的頭些天,我反是見他見得最。只有到了夜,方會等到他的人回來。
頭兩夜,我候著他到三更,想是外頭的酬宴極多,邀他的又盡是些王公貴族,不好讓他拂了面子,每每我困乏得睡下之后,徐燕卿才姍姍回到家中。只有到這一晚上,燈剛亮起不久,外頭就傳來腳步聲。
我剛沐浴完不久,碧玉這兩天子不適,只有碧落一人伺候我,正在為我梳發,我聽見靜,方轉頭瞧去,徐燕卿已起珠簾,探出子。四目相接之時,我不由垂了垂眼簾,碧落低首道:“二爺。”
徐燕卿對他們說:“你們都出去罷。”
見下人魚貫退出,我也要從椅子上起來,徐燕卿已先一步走到我的后。他的手從我后探來,越過我的頸脖,拿起桌上的篦子。那一只手骨節分明,在明暗的燭中,執起我烏黑的發梢。
我抬起眼,看著銅鏡中模糊的倒影。
好長一陣時日不見,徐燕卿消瘦了一圈,也黑了一些,只不過這樣子,不僅不損他往日里的風流氣度,反是增添了幾分之前所沒有的孤清不群。他細細地梳著我的頭發,平之后,又將一綹發放在掌心里索著,似在把玩一樣。
“有道是,結發為夫妻……”他低聲呢喃,若在輕訴,“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麼?”
我緩緩站了起來,徐燕卿俯首端看我一陣,角跟著揚起:“敬亭,你長高了。”
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起我初進門時,眼睛不過能看到他的膛,現在,我的腦袋已經夠到他的肩頭了。
“二爺……”我輕喚了喚。間一哽,并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
只想道,我跟徐燕卿分別時,二人之間尚有嫌隙。那時候,我確實是不想見到他,這一段時日過去,我對他雖從來沒有恨,獨之際,難免……要想起那時候他在他人面前,給我的難堪和痛楚來。
徐燕卿見我不搭話,眼里似有一微不可察的落寞,只是,諸事皆不可急躁,唯有徐徐圖之。他去了外頭一趟回來,子倒像是穩了不。我和他縱是曾經打打鬧鬧,說到底,也還是他的妻,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他。
下人都被他打發了去,我便幫他褪去外袍,掛在屏風上。一回頭,就見到他鎖骨下頭,有一道之前沒有的疤痕。我一步往前,不自覺地就抬手揭開前襟瞧了一瞧,果真是一個猙獰的傷疤,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了。
“這是……”我失神地輕喃喃。徐燕卿也低頭看了看那道傷:“那時,我在查趙家村的一個無頭滅門案,為了掩人耳目,沒有帶侍衛,反著了惡人的道。”我一聽,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在當地衙門機靈,搶在惡人滅口之前,及時將我搜救出來。那時候,我可真是狼狽至極啊——”他搖搖頭,臉上笑了笑。
“你還笑得出來?”我不問他,聲音也提高了些許。話出口時,我二人都微一愣。
徐燕卿非但不怒,反是目瀲瀲地瞧著我,眼里盡是溫笑意。我只覺面頰極燙,便回了手,他手握空,也并不氣惱,跟在我后走出去。
就寢時,我同他合而臥。
我背對著徐燕卿,臉朝著床外。時至四更,四野闃然,縱是合著雙眼,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暗中,我察覺到枕邊了一。我便知道,他也還醒著。
幾天前,我就明白,早晚都要再面對他。心固然拎得清,子卻不如此聽話,當我覺到那只手探來之際,脊梁便倏地僵直,腦中頓然想起,那段在他下極其不堪的時候……我十指攥,摒息不,就如同要上刑一樣。
就在他要及我的肩頭時,那只手卻止于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徐燕卿不發一語,他的手在黑暗里一轉,便將衾往上拉了一些,將我蓋得嚴實。之后這一整夜里,他就再無其他作。
春日雨后,葉尖沾著雨,水面清圓。
二房這一頭,其他什麼沒有,就屬紙墨最齊全。徐燕卿的雅閣里,藏書極多,還有一間專門寫字著畫的地方。我也是閑來無事,便想到抄纂幾首詩,并無他意,只求靜心。以前在家中時,我不過是個賤庶,吃穿用度還比不上正經主子,為我啟蒙的夫子也是三姨娘爭來的,否則一個沈府爺目不識丁,此話傳出去,自然要大大掃了面子。
那老秀才管教不嚴,我讀書時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因此,學問并不怎麼樣。只是,我向來喜歡練字,連父親也曾說過我這一手字寫得還。我正專心抄寫,便沒注意到有人進來,直到一個影覆下,我陡然察覺,轉頭一瞧:“二爺?”
徐燕卿今日不知怎地,居然這麼早就回來。只看他臉上笑盈盈的,探了探腦袋問:“你在寫些什麼?”
我耳一紅,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徐燕卿畢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我從來面薄得很,只管把那張紙給用雙手藏起來。
“你怎生如此小氣,連給我看一眼都不?”徐燕卿佯怒,之前還想他變得穩重了些,現在就過手來,搶我的紙張。我哪里爭得過他,那抄了半張的紙就讓他拿了去,便聽他道,“送君折柳,君逢驛使,為我攀梅……”
他停下來,瞥了眼我問:“你知道,這是首什麼詩麼?”我自是知道,卻聽徐燕卿說,“這是個好詩,但意思不好,我方才回來,你怎麼能又要送我走。”
我一急:“我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