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得倉促。
溫景然邊的笑容一淡, 目過擋風玻璃看向層層翻滾云下那幢高聳的建筑。
水灰的昏暗天里, 醫院住院部的上空云層涌,伴著間或猛然卷起的大風,風吹葉走, 飛沙走石。
宛如末世來臨前,天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風暴。
天要變了。
溫景然側,系上安全帶。
手機在他指尖兜轉了幾次,亮起的屏幕上, 時間又往前走了一格。
他收回視線, 隨意地松開手, 手機落進中控儲盒里。他握著擋把掛上前進檔, 飛快駛離醫院。
——
哭得太久, 應如約離開休息室后沒有直接去找沈靈芝, 而是先就近去洗手間收拾。
眼睛紅得不能見人,鼻尖也被得發紅, 那副鬼模樣就是自己也有些不忍直視。
擰開水,雙手掬著在掌心匯一灘的涼水撲在臉上,又是冷敷又是按的,才勉強消了眼角的紅腫。
倚著洗手臺又站了片刻, 把要說的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這才邁出去,回科室找沈靈芝。
運氣還不錯,沈靈芝下午四點還有臺手,正在科室里稍作調整。
掌下著一本專業書, 一眼不錯地在研讀。直到書頁上落下遮擋的影,這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側目看去。
薛曉的事件正把醫院推向風口浪尖,這種格外敏的時候,為了能順利請到假,應如約沒做任何瞞,簡單把請假的原因代了一遍。
反而沈靈芝有些措手不及。
啞然地看著應如約良久,半晌才反應過來,先安:“你別著急,現在的醫療水平新進,癌癥也并不就是絕癥。我們自己就是當醫生的,千萬放寬心,該怎麼理就怎麼理。你想請幾天假?”
“我下午沒有手,所以想現在就請,大概明天就能回來,但保守些,想跟你請兩天假。”應如約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眼眶又有些發熱,一想到外婆確診胃癌,就忍不住有些想哭。
沈靈芝回憶了下這幾天的排班,邊點頭準許邊說:“沒事,家里有特殊況是難免的。你上次替我代了小夜班,我明天休息正好幫你頂上。后天小邱也有空,我到時候安排下,你放心過去。”
站起來,送了幾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應如約“嗯”了聲,道過別,急匆匆地去更室換服。
沈靈芝在門口站了片刻,嘆了口氣,有些惋惜。等回過神,折回辦公桌前,合上書,和手機一起收進桌肚里,轉去手室準備手。
應如約離開醫院,打車回了山。
老爺子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修剪他的花花草草,有些年歲的收音機擱在右手邊的花架上,正咿咿呀呀地吊著嗓子唱黃梅戲。
他一回頭看見應如約,難掩驚訝,話到了邊想詢問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可視線落在泛紅的眼睛上時又把話盡數收了回去。
應老爺子捧起收音機,按下開關,正往上揚的戲腔戛然而止。
他站起來,緩慢地轉先往屋走去,只留下一句淡了語氣的話:“進來說。”
得知是應如約的外婆確診了癌癥,老爺子把玩著手珠,沉片刻道:“你先跟爺爺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把外婆接過來。”應如約乖順地在羊絨地毯上跪坐下來,接過華姨剛煮開的水替老爺子泡了杯茶,垂著眼睛,低聲道:“L市那邊的醫療水平有限,我不太放心。外婆年紀也大了,大不如前。手前后都需要有人在邊照顧,只有媽媽一個人會忙不過來。”
如約把茶蓋蓋上,輕輕地推著杯座移到老爺子的面前:“那我現在去收拾兩件服,準備出發。今天晚上到,明天正好去了解下況。”
應老爺子輕輕“嗯”了聲,接過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最上層的熱氣被拂開,他抿了口,幽沉的聲音緒難辨:“你一個人,可以嗎?”
應如約怔了幾秒,輕輕的嗯了一聲。
可以的。
當只有一個人,也不再想著去依賴誰的時候,就能獨當一面。
——
要離開近兩天,溫景然回家后順便收拾了梵希的一應品,先把它送去了盛遠酒店。
溫景梵前天到S市出差,四天的行程。
提前接到溫景然的電話,溫景梵有些意外。
他從溫景然懷里抱過許久不見的梵希,微曲了手指撓了撓看見他正興的咕嚕咕嚕的梵希,慵懶著聲線,不疾不徐地問道:“朋友呢?”
“在醫院。”溫景然抬腕看了眼手表:“臨時外派,我還趕時間,先走了。”
溫景梵微勾了角,眉倦怠地叮囑他:“年前把人帶回來一趟,否則安然要怪我把梵希借給你這麼久了。”
溫景然沒作聲,眼底卻漫開一笑意。
他彎腰,和溫景梵懷中的梵希平視,修長的手指落在它耳朵上了:“下次見。”
梵希的耳朵敏,就是溫景梵也不怎麼給他,陡然當著自家鏟屎的面被了耳朵,它那雙貓眼細細一瞇,低了嗓音喵了一聲以示不悅。
朕的耳朵誰都能嘛!
沒討到好臉,溫景然也不以為意,他直起和溫景梵對視了一眼,并著兩手指不怎麼正經地在額側虛點了點,轉離開前,低著嗓音留下兩個字:“保重。”
溫景梵站在原地,目送他繞過車頭坐進車里,那輛白路虎從他側經過,引擎聲由近及遠。
他抱著梵希,眉眼間仍舊一副慵懶的模樣,看著車影在他視野里遠去。
溫景然把車停在機場航站樓的地下停車場,取票,安檢,候機。
臨上飛機前,他給應如約發了航班信息,又預估了落地時間,簡易地匯報了全部行程。
登機后,他著S市沉得隨時都有可能下雨的天,遲疑著又給沈靈芝發了條短信。
做完這些,他手肘支在扶手上。
閉上眼,修長的手指蓋住眼瞼,沉沉的嘆了口氣。
——
從S市出發直達L市的班車不多,應如約從車站購票到檢票上車全程都是一路小跑。
等在大車的車尾坐下,離發車只有五分鐘,乘務員正在提醒車乘客系上安全帶。
發車十分鐘后,收到了溫景然的短信——
航班SC5699,五點二十五分落地。落地后半小時到醫院的路程,晚上九點手。
若一切順利,明天下午四點的飛機,回來接你下班。
垂著眼,反復看了這條短信好幾遍,記住了他的手時間。
指尖在屏幕鍵盤上逗留了良久,想回句什麼,腦子空空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良久,退出短信界面,把手機塞回了口袋里。
到達L市時,天已經黑了。
和S市今天的天氣一樣,這里也烏云沉沉,整片夜空上不見星辰,暗得連一也沒有。
車尾顛簸,再加上車空氣滯阻,悶得不上氣來,奇奇怪怪的氣味加上胃里翻騰,應如約一路睡到終點。
被乘務員醒時,腦子里還暈乎乎的,茫然得不知何。
向欣中途給打過電話,問了大車到達車站的時間,提前等在了出站口。
如約著發漲的腦袋走出來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行車旁等的向欣。手里捧著一團的圍巾,看到時,揚著角對笑了笑。
習慣了向欣的不冷不熱,應如約看著向欣的笑容反而有些別扭。
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走到前,想一聲,可心里對還有些埋怨,努力了幾次,“媽媽”兩個字在舌尖滾了一圈,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口。
向欣倒沒留意這些,手忙腳地從圍巾里翻出還滾燙的兩個茶葉蛋遞給:“我估計你也沒吃飯,先吃兩個茶葉蛋墊墊肚子。”
應如約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外婆呢?”
“在家等你呢。”向欣扶著車,踢開腳撐,示意坐上來:“服領口拉點,過風會冷。”
應如約依言坐上自行車的后座,手里還捧著兩顆茶葉蛋,在向欣徐緩的車速里,悶不吭聲地碎蛋殼,用手指輕輕剝掉,喂進里。
應該是車站附近買的,茶葉蛋只有茶葉香,味道卻淡得和普通蒸蛋沒什麼兩樣。
一口口吃得又細又慢,沒有水,蛋黃干得有些噎嗓子。努力地把蛋黃咽下去,咽得嚨又干又痛。
抬手,飛快地用手背蹭了下沁出眼淚的眼角。
有風吹過,還有一意的臉頰頓時被風拂干,只剩淚痕。
的嗓子疼得厲害,像是塞了一把朝天椒,又痛又嗆。也像是被人用刀從中間剖開了食道,還沒咽下去的蛋任怎麼努力想咽下去都吞不下去。
邊吃邊眼睛,向欣沉默了一路,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也就這麼無聲地哭了一路。
堅強了二十多年,獨立了二十多年,已經習慣了不在向欣面前示弱。
但等到了家,還是沒能瞞住。
向欣看見了得一片通紅的眼角,也看見了眉骨上和眼角下方已經淡了不的傷。
這下,顧不得維持和如約之間平衡的距離,上前捧住的臉就著燈仔細地看了看:“怎麼傷的?誰打你了?啊?!”
應如約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臉:“和同事鬧著玩,傷的。”
不想說,向欣也沒再追問,只是目在傷口流連著又看了一會,拉著進屋。
外婆已經睡下了。
向欣替去外,攏好被角,著聲音小聲跟說:“等診斷結果這幾天你外婆都沒睡好,知道你今天來,又是打掃又是下廚的,累壞了。”
應如約在床邊看了一會。
很神奇,雖然重病纏,外婆面倒還好,睡著時眉眼還微微上翹著,很安靜也很平和。
其實細數下來,應如約和外婆相的時間不多,甚至還沒對華姨深厚。可連著脈,是親人,就足以讓如約付諸所有。
從知道消息,奔波了數個小時,此時坐在床邊看著外婆,整顆心才算定下來,那絞痛也奇異得被安。
等向欣重新熱過飯菜來吃飯,沿著狹窄的木樓梯往下走,餐桌旁的桌腳下蹲著一只三花貓,正繞著向欣喵喵著求投喂。
新奇地看了幾眼:“外婆養的?”
可這麼胖……看著怎麼也不像是被外婆撿回來剛養的流浪貓啊。
“隔壁鄰居的。”向欣給添了木筷:“前陣子你外婆喂了幾次,一到飯點就來蹭飯。”
從碗櫥下方拿出缺了一口的瓷碟,碟子里魚骨拌著飯,顯然是為這只貓準備的。
安安靜靜地吃完飯,向欣收拾廚房。
應如約閑著沒事,就倚在廚房門口看洗碗。看著看著,才發覺向欣的后背漸漸有些佝僂,那雙手好像也了不,手紋糙。
垂下眼,用腳尖逗著蹲在腳邊的那只三花貓,裝作不經意地開口問道:“媽,你當初和我爸離婚,是因為兩個人都是醫生太忙了,還是不了?”
向欣沒料到會問這個,手里的碗落回水槽里,發出一聲悶響。
頓了頓,輕聲道:“你雖然年紀小,但都看在眼里。任何都是需要時間需要力去維護的,我和你爸爸同為醫生,又是不同的醫院。我休息的時候他值班,我值班的時候他休息,時間總是錯。”
“說不好是太忙了才不了,還是不了才無所謂忙不忙。”向欣自嘲地笑了聲,語氣孤涼:“不敢細想。”
應如約沒吭聲。
陪著向欣收拾完廚房,先回房間洗了澡。
小鎮上的晚九點,除了沿河兩側的旅游景區,早已陷沉靜。
應如約從柜子里翻出自己喜歡的那對枕套拆換上,又把柜里曾經穿過留在這的服,全部拿出來攤在床上,抖開,再重新疊好。
不厭其煩。
向欣上樓時,過半開的門往里看了眼,本想借著給送蜂茶和聊聊外婆的病。可看心不佳,反常地收拾柜,想了想,先回了屋。
脾氣不烈,只是有些倔。
有想不通又格外心煩意的事,就會給自己找些事做,從小到大,這個習慣一直沒有變過。
等應如約終于把整個柜慢條斯理地重新收拾了一遍,悶悶地吐出一口氣,目落在孤零零躺在書桌上的手機。
半晌,終于下定決心。
手機屏幕解鎖后還停留在下午溫景然給發的短信頁面。
應如約點了回復,目在發件人的名字上流連片刻,深呼吸了一口氣,著手指回復道:“我們分手吧。”
怕自己會心會舍不得,幾乎是看也不看,立刻點了發送。
是啊。
試過了,努力了,的確不合適。
害怕的從來不是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而是有他在,會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不由自主想要依賴他。
所以一旦失時,那沮喪鋪天蓋地,猶如滅頂。
還沒有解開心結,所以喜歡他喜歡得不像溫景然那樣純粹,帶了審視,帶了試探,帶了考驗。
這樣的,真的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