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被沈正問過一句話:“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一世才是幻象。”
如果這一世是莊生夢蝶,是幻象,是他因為過度悲痛而生出的臆想。日出夢醒后,懷中的仍是軀冰冷的昭昭……
那這場夢的最后一程,該是江南,他和的故土。
***
初夏再次如期而至。
如同大雁的南飛北歸,這千古四季不變,遷徙如舊,不同的只有朝代和人。
大伯在春節后突然離世,沈策和沈正守孝三個月。初夏祭祖,沈正會作為沈家子弟第一次參與,也將是最后一次作為沈家子弟面,隨后剃度出家。
事繁雜,沈家長房變尤其大。
所以,和沈策預備在祭祖后,公開關系。
在祭祖前,回蒙特利爾答辯,結束學業,拿到學位。
導師建議把博士讀完,掂量著時間,婉拒了,等以后有機會再進修。媽媽兼顧兩個沈家,重心在表外公這里,那邊沈叔叔需要幫手。想有資歷進核心管理層,至要鍛煉十年到十五年,再讀書,真來不及了。
把蒙特利爾的東西收拾好,打包寄回了臺州老宅。
接下來,沈策的工作重心在江南,不管是他自己的事業,還是沈家基金會的活都是。而昭昭進沈家金融集團,第一個開發區項目也在江南,估計要在那里住幾年。
回到老宅那天,已近傍晚。
把行李給表外公的人,問了句誰到了,年輕人回答,該到的都到了。
“我哥呢?”
“在前廳,讓你到了直接過去。”
頷首,往第一進走,經過兩側栽種的小竹林。
第一進里,以屏風隔開了前后兩片茶廳,外邊招待來客,屏風后,三兩聚集著和一樣剛趕到的沈氏后人代。昭昭見幾個人面善,點頭招呼,大家全記得。十年前的一群孩子里,沈昭昭是最漂亮的,眾人都印象深。
挨個認著親戚,寒暄說笑,有個穿著淺藍的牛仔,白短袖T恤的男孩子走屏風后。看上去初中剛畢業,十四五歲上下。
猜是當初看跑馬燈的四歲外甥,笑著倒背手,對男孩子笑說:“讓我猜猜你是誰?”
男孩子點頭:“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誰。”
笑了:“當初你只有這麼高?”
看年齡,能對上號的就是那個看跑馬燈的小外甥。
男孩子沒回答。
兩個年輕孩,還有幾個搬著幾大箱子行李的男人進來:“沈公待,我們不用去酒店,直接住這里。”
昭昭恍然,這是沈家的客人。對男孩子抱歉笑笑,離開第一進。
男孩子立在原地,看背影。方才那雙眼像瀑布沖刷下最亮的烏黑鵝卵石,在水波下,折著盛夏的。淡紅的……竟有孩子的讓人看著就能想象出有多。得讓他一見便斂住呼吸,什麼作都不想做,只想再多看一眼。
人已經離開,上的紅還留在腦海里。
他能肯定,這就是自家用盡方法,卻怎麼都娶不進門的孩,沈昭昭。
昭昭從青瓦下的長廊,進到第二進的庭院。
后,方才那個男孩子跟上來,有沈家人領著,也是往一個方向去。昭昭見這個小男孩始終看自己,對他友好笑笑。
正廳,沈公在,還有一個兩鬢有白發的中年人。
沈策在右手邊第一個位子坐著。外人很難辨出他的喜怒,因為他除了對年長老者,余下人都是一個神態,兇得要命。但昭昭能看出他的心,此刻的沈策不是很愉悅。
了句“表外公”,到沈策旁坐下,以鞋尖踢他的鞋。
沈策瞥過來一眼,目了兩分。
兩分鐘后,謎底揭曉。
讓沈策不悅的是這位中年人和小男孩,確切說,是一樁往事。
當初昭昭和這家訂婚,長子退婚后,換了次子,后來因為昭昭要退婚,轉達給這家。也就是面前的這位掌家人——雙鬢花白的中年人從中斡旋,不想斷了結親的機會。兩個沈家一個喜好張揚,一個喜好深藏,結親沈公容易,沈策家歷來深于世,更有家風,支持自由,不屑聯姻,想結親極難。唯有沈昭昭份特殊,橫兩邊,是上上人選。
對方甚至提出,家里的任何一個后輩,隨昭昭挑。
沈公礙于人家的堅持,一時無解。
昭昭寫了第二封郵件,向那位長子求解。
長子帶歉意回復,認為是自己沒有解決好退婚,理方式有問題,責任在他。他建議婚約回到最初,他會再找機會,強行退婚。而昭昭這里,不必理會一個假定婚約,照常過自己的生活。
那人言出必行,清明前后,以遇到真心喜歡的孩為由,再次悔婚。
兩次悔婚都來自對方,他們理虧,一紙婚約順利作廢。
昭昭激人家的幫助,記得郵件里提過在籌備一個大項目,支持江水兩岸的本土制造業。主牽線,促了澳門沈家第一注資。一來表示答謝,二來也是認可這種利民好事。
當然,面前兩位客人并不知此中細節。
此番來,帶來了一批古,就是為了支持捐贈活,當是悔婚賠禮。
昭昭得知對方來意,暗暗高興:這樁退婚,只賺不賠。
瞄了一眼沈策……臉確實難看。
相比而言,反而是昭昭更坦然,反正天下男人只有兩種:沈策和旁人。除了他,誰對都是路人甲,無所謂的存在。
甚至還好笑:哥你擺什麼黑臉,人家來送禮不好嗎?
那個中年人已經讓人把藏品送沈家私人博館,此刻在墻壁上投影了藏品資料,給他們介紹。
“我見過你母親兩次,”中年人對沈策說,“沒想到你會是邵小綰的兒子。”
沈策未答,喝茶。
沈策母親再嫁的早,沈策在外讀書,鮮人前現,眾人都無法將這對母子真實聯系上。有不人背后說,沈策不是母親親生,邵小綰只是名義上的母親,就是因為他這個私生子,才導致父母離婚。父母為保護他,任由傳聞擴散。為沈翰中的獨子,已是磨難重重,再被認定是邵小綰唯一的兒子,怕更麻煩。
這個傳聞擴散極廣,中年人本有幾分相信,今日見沈策,頗有邵小綰那種“誰都拿不住”的瀟灑,倒覺傳聞是假。母子果然像。
“沒想到這麼年輕的人,會喜歡這些歷史上的東西。”對方見沈策不答,下不來臺面,轉而和沈公說話。
“他學的人類學,好像和歷史有關?”沈公和沈策確認。
“主要方向是政治人類學、宗教人類學,都和歷史相關,”沈策答沈公,“人類學本來就是叉學科,和社會學、歷史,哲學都分不開。碩士時拿得算哲學學位。”
說到這個,昭昭想到當初婚宴前,猜他是學士學位。后來知道低估他了,那年他碩士結束,正準備再讀博。可惜后來始終病著,耽擱下來。
墻壁上,影像跳出,第一個就認識。
“金縷玉?”昭昭問。
“對,”接話的是坐在父親邊的年,“這個,是千年前沈家贈予給我家祖輩的,今天,算是完璧歸趙。”
“這個不是喪葬用的嗎?”昭昭詫異看對面的兩位,拿到先要開棺。
年角被牽,笑了:“你以為我們會開祖宗的棺嗎?”他在父親授意下,起,走到影像前,介紹來歷:“這玉不是棺中所出,一直沒用過。周生家曾有一位據守長安的王爺,在野史上……是佞臣,被皇帝賜死,沒有墓地。”
昭昭聯想到了刀劍主人。
“他有一位宿敵,駐守江水。在這位王爺死后,送到長安和兩樣東西,第一樣是金縷玉。”年剛要再說——
“金縷玉是喪葬的最高規格,”沈策淡淡接話,“這位宿敵,以最昂貴的葬品,送老對手。第二樣東西,直接送到都城,是戰書。既然老對手已死,北境再無人能阻攔他,戰書寫,十年,他會一統北境。”
年詫異,他所知道的全源自家族記載。沒想到,沈策了解的更詳細。
“你們家也有記載?”年問。
沈策沒承認,也沒否認。
“我有你們那位弒君將軍的記載,江臨王。”年跟著說。
“弒君?”昭昭話,看沈策,輕聲問,“你都沒告訴我。”
“有什麼好說的。”他低聲回。
“很……彩啊。”輕聲說。
沈策一笑。
年對這位將軍的好奇心也極大:“你們沈家有什麼關于江臨王的東西?或是記載?”
沈策問他:“你想知道什麼?”
“在我看來,他就像是唐玄宗,前半生值得稱頌,后半生被所誤,”年評價,“他手握雄兵,明明有機會稱主天下,竟然為了妹妹弒君,放棄前半生積累。”
“所以呢?”沈策仍舊在笑,“如果是你,你會如何做?”
“逝者已矣,他應該放下,趁勢拿下皇位,北上一統。”
“意義何在?”沈策問。
“男兒當有此抱負。”
沈策輕嘆,再問:“意義何在?”
“他妹妹已經死了,他執著此事又有什麼意義?”年反問。
“不需要意義,為民,他該做的都做過了。一個守護南境十數年的人,求死都沒自由?誰能評判他?構陷他的文臣?妄圖奪權的武將?還是手捧書卷、指點江山的后世?”他笑,“沒人有資格。”
“……但南境需要他。”
沈策平靜作答:“他沒那麼重要,沒有他還有別人。他死后,南北王朝更替幾次,之后隋一統,很快迎來大唐盛世。沒有他,日落日出不變,天下分合照舊,他算什麼?蜉蝣塵埃。”
他停了一停,說:“可對妹妹來說,他就是全部。皇帝囚他的妹妹,不止為收回兵權,還想他自裁。他妹妹看破這點,才先一步……自盡而亡。”
他護萬民,他走后,萬民惡言揣度。他不怨。
可真正以命護他的昭昭,他守不住,此一悔,千載難消。
難過至極,不過氣。
他不再多說,看墻壁上的影像:“下一個是什麼?”
影像不停切換。從最昂貴的玉,逐次到后,最后的一張最不起眼。一對木屐,年代久遠,只剩磨損嚴重的屐,小巧致,鑿有三個孔眼,一看便屬于一位子。
被吸引。
沈策在一旁說:“漢出嫁……”他止住。
后半句是:嫁妝中常有此,周漆繪,系五彩帶。
昭昭看喜事,每每有族的姐妹出嫁,都要親手為人家做。繪畢,晾在長廊下,買最貴的彩帶親手編系。他同玩笑,問出嫁也要親手做?常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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