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蒼蒼茫茫的雪影中,城卻四飄散著椒柏酒的香氣。
臘月初八這一日,李繼從尚書省出來,在闔春門上遇見了趙謙。
“趙將軍,親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在趙謙的魚鱗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層,他騎馬近李繼的車架,在馬上抱拳道:“太極殿朝會早散了,李將軍怎麼晚了一步。”
李繼道:“哦,有事要奏。”
他說完抬頭向趙謙:“聽趙將軍的意思,是刻意在這裡等我。”
趙謙翻下馬:“我想問一句,岑趙的置,陛下勾了嗎?”
李繼道:“趙將軍為何不直接麵詢陛下。”
趙謙聞言抓了抓腦袋,聲道:“中領軍不涉刑律。”
李繼不以為然,“尚書省擬的詔,我將纔在太極殿看過了,判的百杖,陛下看過後,施恩又改作杖八十,不過,刑後能不能活,我尚不敢說。”
趙謙點了點頭,拉馬讓開麵前的道:“多謝大人相告,雪大,李大人好行。”
李繼應聲起車簾,踏車的腳頓了頓,轉又道:“將軍若能見到長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勸勸殿下,廷尉獄隸於太極殿。殿下的訓示,我等實在為難,還殿□□諒。”
趙謙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麼嗎?”
李繼道:“無非妄求一見。哎……”
他說著,仰頭歎了一口氣,搖頭續道:“也是冤孽啊。”
說完拱手,上車辭去。
趙謙立在楸樹下,眼見李繼行遠,這才牽馬走向城門拐角,張平宣裹著鶴羽氅靠在城牆上,低頭著腳邊飛滾的雪沫子。
趙謙蹲下,衝著的臉晃了晃手。
“欸。”
張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頭道:“你還敢玩笑。”
趙謙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悶著難。”
說著他站起,看著張平宣的神,試探著道:“李繼的話,殿下都聽到了吧。”
“嗯。”
趙謙將馬拴在樹旁,陪一道靠在城牆上,輕聲道:“你怎麼想啊。”
張平宣抿了抿,“八十杖過後,人還能活嗎?”
“能活,怎麼不能活。十年前金衫關那一戰,我擔罪捱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嗎?”
他樂嗬地說完,見張平宣不出聲,興子一下子落了下來。
“我知道我皮糙厚,岑照不一樣。”
越說越有些尷尬。
張平宣側頭看了他一眼,又避開了眼,仍然著腳邊的雪沫,輕道:“趙謙。”
“啊?”
“謝謝你。我也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總之,無論岑照活不活得下來,我都會記著你幫我的事。”
趙謙忙立直:“你放心,陛下心裡還是在意殿下的,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
張平宣點了點頭:“等他出了廷尉獄,我想把他接到張府。”
趙謙神一暗:“你要讓他住在你府上。”
“嗯。”
“可是殿下……”
“我知道,陛下不會允許,但我顧不上那些了。他太慘了,這一回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一個人。”
趙謙無言以對,半晌方道:“那這樣,到時候,你不要遣人,我讓軍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
“不必了,我不想他為難你。”
疏離地用了一個“他”字來代替從前“大哥”的稱為,大有一種既不做親族,也不做君臣的決絕之。
趙謙手心有些發冷,忙接了的話道:
“陛下為難這個做臣子的不是該的嗎,隻要他不為難你就好。”
張平宣聞言,靜靜地垂下了頭。
何嘗不知道趙謙對他的好,隻是“辜負”這兩個字,說不出口,趙謙也未必想聽。
雪越下越大,依著風掃進了的領。張平宣掩麵輕咳了一聲。
“你冷嗎?”
“雪進脖子裡了。”
“我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你回軍營吧。耽擱了你幾個時辰,陪我在這裡守著,我邊不是冇人跟著。”
說完,直起,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風吹得有些的額發。
“況且,今兒是臘八,我還要去金華殿看看母親。”
趙謙側讓道:“是……太後可還好。”
張平宣搖了搖頭:“母親不會封太後。自從東晦堂燒了,母親一直飲食甚,很多時候,連我的勸也聽不進去。”
趙謙從張平宣臉上看到了焦惶的神,但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張鐸對徐氏的事閉口不提,但趙謙看得出來,對於這個母親,他看似放得下,心裡卻是糟的,無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極不安定,軍政上的事千頭萬緒,他強迫自己狠心冇去想而已。
“殿下……還是要儘力勸勸太後,大勢已定,太後要陛下怎麼樣呢,總不能自貶罪臣,把朝堂拱手奉還吧。”
張平宣聽完趙謙的這番話,不知如何應答,輕聲轉道:“席銀還好嗎?我聽說,之前從廷尉獄回來,就被到掖庭去了。”
說起席銀,趙謙抱臂歎了口氣:“和岑照,可真是一對患難兄妹。”
“我之前,對話重了些。”
“殿下放心,銀子那丫頭,不會記你和陛下的仇。我昨日聽江伯說,之前了些輕刑,陛下為此把梅辛林都召去了,現已無大礙,的功課,如今是陛下親自在教習。”
張平宣點了點頭。
“如此我就放心了。”
說完,接過侍遞來的傘,轉往闔春門上走去。
走了幾步,回頭見趙謙還立在原地。
“我宮了去了。”
“哦。好。”
“你不回軍營嗎?”
“我啊……我送殿下進去就回。”
他說完,耳朵後麵有些發紅。
天上的雪撒若鵝。連天的樹陣抖著乾的枝椏,沙沙作響。
張平宣的人影在闔春門前消失之後,趙謙才悻悻地解馬,也懶怠地騎,冒雪歸營。
***
琨華殿,席銀坐在張鐸的坐寫字。
自從鞭傷以來,張鐸就不讓江沁每日進宮來給教習字了。張鐸閒時,會翻著書本,親自講授。他是個做事嚴謹的人,比起江沁那和態度,張鐸講授時,經常顯得咄咄人。
但他講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比如,他講《論語》,一部修治國平天下的儒學大作,偏偏能聽到某些逆骨錚錚刮的聲音,時常聽得心驚膽戰,又罷不能。
然而,他責起的遲鈍來也毫不手,筆桿子不順手,他專門讓宋懷玉給去宮造司給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時就和書一道在他手中,席銀應答稍有不對,就徑直朝手板上招呼。
是以席銀看著那玉尺子就害怕。
時常期盼著太醫署的人過來送過藥。
每到這個時候,張鐸就讓醫架個屏,帶去後麵上藥。
自己則坐在外麵著書,也不敢往屏看。
自從那夜替上過藥後,張鐸每每回想起那個場景,就要輾轉折騰。要說怯吧,席銀怯他。他又何嘗不怯席銀。
席銀並不知道,張鐸究竟在想什麼。
這個時辰,朝會雖然散了,但尚書省請見。
張鐸回琨華更了一就去了太極殿的東後堂。
臨走時看了一眼席銀熬夜寫的字,隨手勒了幾個實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罰。
誰知席銀可憐地舉手道:“你議事去吧,我又不會跑。”
這麼一句,把他的氣焰摁了下去。
也是,應該跑不了,自己急什麼了。
想著索把筆擱在自己的案上,點著案麵,命坐下來從新寫,自己袍了出去。
宮人胡氏進來換香,見席銀坐在張鐸的書案前,驚道:“你怎麼能坐在陛下的坐。”
席銀被的聲音嚇了一跳,忙站起,“我這就……”
“你好大的膽子!”
胡氏放下手中的沉香料,“我們琨華殿的人,都是宋常侍過了好幾回眼的,你雖在琨華落了宮籍,但我冷眼瞧了你這幾日,你的舉止言談,卻半分冇有琨華宮人該有的心智和儀態。”
席銀著胡氏,年紀不算太輕,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鬢髮梳地一不勾,雙手扣在腹前,亭亭玉立。
席銀從前,最害怕這樣的人。
們就像是當年他在樂律裡中見到過的那些恨自己丈夫不長進的年輕婦人一般,份乾淨,立場無錯,所以連帶著儀態都端正起來,斥責完了男人又斥責,說水楊花,不知恥。而隻能抱著琴,低著頭在那兒聽著,心裡雖然委屈,卻又冇有立場說哪怕一句話。
“你還不退下!要讓我請宋常侍過來嗎?”
席銀忙放下還握在手中的筆,剛要退,卻忽地想起張鐸曾經問:“我無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需要怕這些宮人。”
“是陛下準我坐在這裡的……”
低著頭輕輕地頂了一句。
“你說什麼。”
“我說,是陛下準我坐在這裡的。我還有字冇寫完……”
說完,又走回案後,從新跪坐下來,取筆蘸墨,強著自己把心裡那陣膽怯推出去。
“無恥放肆!”
“胡宮人,你自重!我何曾無恥,你不要侮辱我。”
胡氏握在腹前的手有些抖,是在宋懷玉手底下磨過多年的人,除了宋懷玉之外,琨華殿的宮人,都肯一聲姐姐,而席銀非但視為無,言談做派全不和宮中行儀,令十分惱火,如今,還敢公然與爭辯。奈何皇帝的起居全是一人承擔,其餘的宮人都不上手,掖庭走了一遭之後,連宮正司都跟著私人底下稱起貴人來。
胡氏氣得一時手足無措。
正僵持,殿外突然傳來一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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