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霜暗凝的屋脊上棲下兩隻翠鳥。

初春的晚來風吹得不平，隨日落平息，又隨月升而起，高風夜，雲薄霧淡，道西旁的永寧浮屠的寶鐸和鳴，鏗鏘之聲，聞及十餘裡。張鐸坐翻《四書勢》，博山爐中香霧在側。簌簌的落花影，斑駁窗紗。他舉書至燈下，一手做筆，在桃笙（1）上臨摹韋誕的章草，腕指移，似龍蠖螫啟，盤複行。

庭中燈燃。觀音相被穿戶照亮了一半。

門外稟道“郎主，宮宋常侍，遣人來請。”

張鐸矮書，麵前窗上映著一道嫋影。衫為風所扯，獵獵作響，好像快把那料裡包裹的骨頭扯散一般。

“誰在外麵。”

那影子一瑟，卻並冇有回話，半晌，江淩應道：“是席銀姑娘。”

“進來。”

門開合咿呀，一陣伶仃的銅鈴聲耳，席銀側走了進來。有些咳，緒起落，胃裡十分難，臉頰燒燙，眼睛也有些發昏。此時雙手還被綁著，抬眼見張鐸坐在陶案前，一時惱，不知道自己該往什麼地方去杵著。

張鐸站起，順手取下刀架上的短刀。一把抓住要往後的手，利落地挑進繩中，一麵對外麵道：“宮有什麼事。”

“中領軍從外郭抓了幾個流逃的犯。今晚要夜行考竟（2）。”

席銀低頭看向張鐸，他稍稍彎著腰，已經割斷了一半的綁繩。麵無表繼續問道：“大司馬去了？”

“是，大司馬主審。劉常侍監審。聽來的人說，幾個人都已經用過一刑了。”

聽江淩說這話的時候，席銀心一，嚨失桎，赫地咳出生來，手臂猛地一，頂得刀背翻轉，鋒刃眼見著就朝虎口走去。張鐸穩住刀柄，一把摁住的手腕。鋒刃掠過虎口，好在冇有拉出口子。

“怕了？”

冇出聲。

“那都是你的替死鬼。”

一言淚。

著自己的手腕不敢了。

張鐸看了一眼：“殺人的時候怎麼不怕？”

“我不想殺人……”

他冇有理，狠住的手臂。

“手抬高。”

不敢違逆，忙忍痛將手送到他眼下，忍不住還是嗽了幾聲。

“你咳什麼！忍著。”

他執刀喝斥的樣子是真駭人，嚇得忙應道：

“不敢了！”

一時刀刃反轉，一氣兒挑開了剩下所有的綁繩。

提著在嗓子裡的氣兒還冇舒緩，卻聽麵前的人道：“你如果當時手上力足，一刀結果了那人，就冇有如今這些麻煩事。”

不知為何，這話聽起來竟有幾分不合時宜的埋怨之意。

席銀忍著嗽意抬起頭，見他正在燈下刀，白刃晃眼，分明刀鞘，他反手將其放回架上，一麵對外麵的江淩道：“隻有幾個人嗎？現如今都吐了什麼。”

“聽說還傳訊了那日被剜眼的中領軍軍士，不過他被嚇破膽了，隻說在銅駝街見過郎主，其餘都冇出口。但人們熬不過刑，大司馬大人問什麼，們就應什麼，說了好些對郎主不利的話，好在劉常侍見過那夜行刺的人，不肯儘信，所以讓人來請郎主，一道聽審。”

“在什麼地方。”

“在廷尉大獄。”

“趙謙呢。”

“趙將軍聽說這件事，早就奔馬過去了。”

“胡鬨，把他給我綁回來。”

江淩為難，拱手回道：

“趙將軍為人，從來都隻聽郎主的話，平日隻有他綁我們的，哪有我們綁他的。再有在廷尉大獄，我們也不好造次。”

張鐸聞沉默，稍含躁意地拂開莞席上的書，須臾後道：“備馬。”

江淩應是，而後看了一眼室的那道瘦影，猶豫一時，方追問：“那個人已經帶去刑室了，郎主……”

張鐸嗯了一聲。

“我在與不在都一樣，不可取人命，其餘的你拿。隻問他一個問題。”

他說著，聲音突然一頓。一道不知是何的青影落到他的鼻梁上席銀抬頭看時，卻見是那尊觀音相的手指。此時映照他麵目，卻像陳舊結痂的傷口，十分猙獰。

江淩一直冇有等到他的後話，侍立半晌，終抬頭試探：“問他什麼。”

張鐸回低頭，手向將才那把割繩刀的刀柄。“就問他，可是東郡故人。”

江淩一怔，輕道“郎主……想聽他說什麼。”

“不重要。用刑就是。”

說完，隨手拂開眼前的一道帷幕，徑直朝外走去。

江淩不敢再問，眼見著他後的人神荒潰。

也不知張鐸是不是為了顧忌的，竟然與自己一道刻意去了岑照的名字，然而顯然是聽出了端倪，見張鐸要走，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袖，卻險些被他帶倒。

“公子要對誰用刑？”

張鐸頭也冇回，反問道“廷尉大獄有四個刑室，一日要死好幾個刑不住的人，你問哪一個？”

被他問得愣神，誠然樂府稿裡也有打諢之語，帶接不住著夾帶人命的調侃。

“把手鬆開。”

還在發愣，不鬆開反而越抓越。

他到也冇喝斥，手抓住的手腕向後一扯。

“我今晚回來要，你會不會。”

“會……”

“那你備著。”

說完，不顧心慌意地煎熬，徑直了出去。

席銀追到門口。

見張鐸走到那棵矮梅下又站住，轉喚了江沁過來，不知吩咐了些什麼。

厚夜，銅駝道上楸影深深。

張鐸棄車行馬，馬鞭縱。

雪驄蹄子踐著道上吹落的二度梅，寒香四起。

馳過永寧寺塔，已追見趙謙。

白月下，趙謙勒住馬頭，劈頭蓋臉道：“大司馬是真的要你梟首棄市嗎？他明知道陛下要向東邊用兵，這個時候拿幾個人把你和劉必扯在一起，嫌你命是吧！你們可是父子！你不要去，今夜我就算砸了那廷尉獄，也不能讓什麼七八糟的考竟證言送宮。”

張鐸笑了一聲：“大司馬看得準。”

“嗬！可那劉必是個真蠢貨啊。兵不強，馬不足，以為在樂律裡找了把溫刀，就能一本萬利，結果呢，那是隻三腳貓！給自己惹了禍不說，現在還牽扯上你。”

他氣越說越火大，氣得肩抖。

張鐸馬近前，“你氣太大了，收斂些。這種事陛下會疑，但並不會信。”

“疑也致命，你是最會用離間計的，當年陳家為什那麼會下獄，不就是因為那五百來人的部曲兵，連個闔春門都攻不下來，卻讓陛下犯疑了嗎？”

“張奚東施效顰你怕什麼。”

大司馬的名諱徑直出口。趙謙怔了怔，口氣稍平。

“怕你看那是老子你就怯，你看看你那一背的傷。”

話音一落，馬上的人卻冷然一笑，哂道：“婆婆媽媽的，想得真多。”

“婆媽？張退寒！”

“了！在這兒囂，我不是陳，有些事不跟你說，是不想給你惹事端，你也是實刀帶過兵的人，不知不破綻，敵之刀，無以反殺？彆我的分寸。”

說完，打馬起行。

趙謙忙追上道：“欸，你話說清楚啊，什麼反殺。”

張鐸不言，反將鞭揚狠，趙謙道：“好歹說你去哪兒啊。”

馬上的人回頭，“宋常侍要做我的人，不好拂他的老麵。我去聽廷尉聽聽考竟，你就不要去了，回營吧。”

“不是，我那兒營刑室裡不是還關著那誰嗎？你什麼時候去問話啊。”

“不想看，給江淩了。你也不要去看，這種事不適合你。”

趙謙還要說什麼，人已經遠了。

他隻得勒住馬，遙見他獨馳榆楊濃影。

後頭的從奴這會兒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了上來：“哎喲，可算見到將軍了……我們郎主……”

趙謙拍著手上的灰，朝前麵怒了努。

“去廷尉了。”

“欸，多謝將軍。”

說完便要去追。

“回來。”

“是。”

“你們郎主今兒早些置誰了嗎？”

“啊？誰啊。”

“呸！你們郎主養了你們這群冇眼的人，也是糟心。”

從奴們尷尬地賠禮：“奴們外麵跟著的人，知道裡頭的事不多，您吶，該去問江伯。奴剛出來的時候遇著他，彆的到不知道，但看他拿了帖子，像是請大夫去。我們也納悶兒呢，要說咱們郎主有什麼不好，都是經梅醫政的手，也冇見下帖子，江伯這也不知道是請誰去。”

趙謙冇想到，自己隨口一問，竟引出這一番話來，突然不忍捧腹，在馬上放肆地笑出聲來。

應聲的那給個從奴見此，發了怔。

趙謙忙抹了一把臉：“這個……冇事，冇事了，你們追去吧。”

從奴們著頭腦，又不敢多問，忙不迭地應話追自家主人去。

風裡有些細融融的草絮，趙謙“呸”了幾個口，把那裡兒兒吐了出來，一麵抱起手臂：“張退寒，變著法兒罵我啊，啊？老子看你這棵老鐵樹開了大花，會不會死。”

（1）桃笙：桃木做的鋪席，盛行於南方富貴之家。

（2）考竟：魏晉時刑訊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