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兩人幾乎到天亮才瞇了一會兒。小西沒提自己的事兒，沒法兒提。就好比面對一個懷絕癥的人，你怎麼好意思開口向人家訴說頭疼或疼給你帶來的不適？

在等建國“大伯”檢查結果的幾天里，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媽媽家住，豁出那個小巢去讓建國村里人折騰，不聞不問不管不想，心里頭倒也清凈。這幾天何建國也沒打電話來麻煩，大概是不好意思。閑來無事替他想想，家里頭一下子駐進四條農村大漢，吃住洗涮，夠他的。但小西顧不上他了，這幾天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趕春季的圖書訂貨會，小西和簡佳做的那本《我被包養的三年》被列為社里的重點圖書。書的作者陳藍，中年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云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實擁躉者。這本書保持了的一貫風格和質量，容也好，再加上這樣一個醒目響亮的書名，應當說是十全十，事卡在了最后的環節上——陳藍不同意出版社為的書改的名。與作者通是責任編輯的事兒，簡佳對那書名本來就心存歧義，于是，說服陳藍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頭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們的工作，我也曾在心里幾百次幾千次地說服自己，就這個名兒吧，現在是市場經濟！”陳藍說，小西拼命點頭以示對方說得對說得有理，想讓對方說到這里打住，惜乎陳藍本不理這個茬兒，自顧說下去。“可是，我說服不了自己，夜里，一想起《我被包養的三年》，覺都睡不著。吃兩片安定都沒用。我這個年齡，不是用寫作的年齡……”

“陳老師陳老師陳老師！”小西一迭聲道，“您書的容我們一個字沒！”意思是，用寫作從何談起？

陳藍正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對讀者的欺騙誤導不負責。”繼而斬截道，“就《人比黃花》，不再改了！……好了，我還有事！”說完不容小西再說什麼，起走了。

陳藍走后，一直假裝忙活的簡佳方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笑問小西怎麼辦；小西也笑：沒法辦，只能跟發行部主任說人家作者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說著就要去發行部，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一看是何建國顧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則何建國不會直接打手機。事果然是急，十萬火急：業通知何建國說他們家里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國人在天安門，正帶著他爹一伙人在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門離他們家非常的遠，何建國只好讓小西速先回家，他們也將同時從天安門往家趕。小西對簡佳簡潔說了事原委開車送一趟，簡佳卻說沒有車了。小西也沒顧上問為什麼沒有車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簡佳跟在后面直讓慢一點兒，不要急，小心肚子里頭的孩子。

是衛生間洗面盆的水龍頭沒關，恰好下水孔又給堵了，于是，水從面盆流到地上，從衛生間流到客廳，又從客廳流出了門外。開開門后，小西循聲吧唧吧唧沖進衛生間，撲過去擰上了水龍頭，差一點兒沒有倒，引得后的簡佳驚連連。截流之后疏堵，從下水孔里掏出的阻塞是被濃痰或鼻涕凝一團的發。那邊簡佳循著異味發現了馬桶里未沖的棕黃排泄，屏住呼吸去把它沖掉。這邊小西捅開了同樣被發堵住的衛生間下水道，拿掃帚掃水。那邊簡佳忙著開窗通風墩地……等一切初步就緒，兩個孩兒累得坐下來一都不想了。至此，簡佳方知何建國家又來人了，方知人節那天深夜小西給打電話就為這事。簡佳安說只要何建國對好就行了。小西搖頭苦笑沒說什麼。這都是婚外人的想法，從前也是這樣想的，稚啊！

家中地板是純木地板，已然被水浸，早知今日當初就該鋪石頭的。當初是小西堅持要鋪木地板。木地板可以坐、躺，可以隨地扔服，可以著腳走，那一切是小西對家的一個夢想。何建國拗不過，說那就鋪復合木地板，復合木地板一樣可以達到的那些個要求，比純木的便宜許多還好打理，遭小西堅決抵制。人們對質的向往除卻質可以給人帶來的外，是不是還應有神上的滿足？那種隨意、溫馨還有一點點奢華的覺，復合木地板之流怎麼能有？于是在小西的堅持下鋪了純木。是在“居然之家”買的，是那里純木地板中的中低檔。饒是中低檔，還是用去了他們全部裝修款的三分之一。就這樣小西也不后悔，多舒服啊，不管走在上面，坐在上面，躺在上面。在搬進新家的那天夜里，和何建國就是在他們的純木地板上做的。從來沒有在這麼大的地方上做過呢，那一夜，那一次，他們倆毫無顧忌為所為汪洋恣肆覺真的是好極了。但愿這次水災不會給它帶來不可逆的致命傷害，如是，他們真沒有勇氣主要是沒有力量，重來一遍。房子是貸款買的，每月還貸就得五千。說起來何建國年薪不低，可還了房款，加上每年必須給他們家的錢后，就只剩四萬，這就和小西的工資差不多了。有時趕上小西做了本好書，年底工資加提能拿到五六萬，比他還得多。因為是何建國還房款，日常開銷就由小西支付，重大支出兩人平攤。重鋪木地板又得幾萬，屬重大支出，何建國肯定不干。小西也不會干。倒不是為錢，是怕諸如水災之類的意外。小西算是看清楚了，只要何建國的家人來住，這種意外就不可避免；而何建國的家人呢，就沒有可能不來！

回到辦公室，發行部主任正在屋里等們——走時太急們倆都沒有帶手機——顧小西沒等他開口就告訴他陳藍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斷定他是為這事來的。這人是沒有大事不登門，眼下，他的大事就是陳藍的這本書。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本暢銷書，暢銷書是出版社的救命書。小西猜得不錯，發行部主任正是為此事而來，一聽陳藍不同意被包養，兩眼瞪得如同牛卵。“告訴，同樣容，《我被包養的三年》，征訂數七萬；《人比黃花》，五千！”聞此小西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瞪得比發行部主任還大。七萬，五千，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落差！發行部主任進一步指出：“想想看，七萬——肯定還不止——和五千，你們的年終提差著多！再做一做的工作，哪怕是為你們自己！”說完這句充滿威脅和的話后，他就走了，留下空間時間，讓顧小西們自己去琢磨。

發行部主任走后簡佳就坐在電腦前開始干活了，沒事兒人似的，令小西不滿。你是可以不把發行部主任說的事當事兒啊，你不用在乎那點兒小錢，你后著個私家銀行呢。退一萬步說，就算跟劉凱瑞這次真的是一拍兩散，還有車有房，有六年里劉凱瑞送給的那些真金白銀，憑何建國一個名牌大學熱門專業出來的研究生，一年掙的錢才剛夠買下那寶馬車的一個車轱轆。這個時候小西還不知道，簡佳已經把車和房都還給劉凱瑞了，人節的次日還的。當明白劉凱瑞是不會跟結婚的時候，就還了。

何建國“大伯”檢查結果出來后帶著倆兒子回去了。肝化，基本沒什麼治，只能回家慢慢調養。何建國他爹沒跟他們一塊回去。也是，好不容易來一趟，想跟兒子多待幾天也可以理解。讓他們——何建國和小西——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次來不僅是為帶“大伯”看病，還有件重要事要跟兒子面議。大概自己也覺著這件事有些過分，“大伯”他們在時就一直沒有跟兒子說，想是怕說了萬一父子意見不合讓外人看了去不好，老頭兒很重面子。

這件事就是，家里要蓋房。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何建國他們出六萬。話是這樣開的頭：“建國啊，你這說話也要當爹了，爹尋思著再蓋一房，以后你帶著孩子媳婦回來，也有個落腳的地兒。”而后就說了要求。這次何建國沒敢馬上“哎”。六萬啊，除去還房貸和必須每月給家里的錢，等于他一年半的剩余收。一直以來他就想買輛車卻一直沒買，為什麼，沒錢。上外面看看，現在哪有年薪十二萬的年輕白領沒有車的？當然這些話跟爹不能說。就像吃得不好的人無法向吃得不飽的人訴苦是一個道理。他要說他沒錢，爹準得說，沒錢你能住這麼好的房子？沒錢柜里掛得滿滿當當？沒錢你們家的冰箱電視鋼琴不是錢？他清楚知道他爹腦子里的邏輯，同時也清楚知道他爹很難理解他們腦子里的邏輯。事實上，這一向就是他最大的難。

老二沒吭聲爹并不急，一口口著煙，等。六萬塊錢不是小數，得給他個考慮的時間。但，不管咋考慮，這錢，他得出。房子頂名兒是給全家蓋的，從當爹的心里說，是為老大蓋的。當初老大老二一并考上了大學，家里只能供一個，供了老二。誰上大學誰不上是抓鬮定下的，老大抓著了“不上”的鬮，不僅沒上大學，為了跟全家一塊供弟弟念書，結婚連新房都沒能住上，一直帶著媳婦跟老家兒住老屋，住到倆閨都生出來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從來沒為此說什麼，越是不說，當爹的心里越不好，手心手背都是！

“爹，”老二終于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過兩年蓋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經拿到了，當年不蓋人家就會給收回去。以后還能不能給就難說了。”

“爹，我們不需要房子，我們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們的事，蓋不蓋房是我們的事！你去咱村訪訪，哪有老家兒不給兒子蓋房的！”當下給老二下了死命令，讓他跟他媳婦說，今天夜里就得定下。老二媳婦說了今天夜里回來住。

何建國一直等到夜深人靜爹的呼嚕聲響起，才開始跟小西說。他怕萬一說了后——不，不會是萬一，是肯定——小西會跟他吵，到時夾在父親和妻子中間的那個場面，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國是這樣開的頭：“跟你說個事吧小西？”這時他明顯到小西一下子繃了，但還得著頭皮說下去，“我爹說，想給我們蓋房子。”

“蓋房子？給我們？”小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國摟著脖子的手加了點兒力，告訴是真的。小西追問：“在哪里蓋？”

“還能在哪里？”

回答得語焉不詳，但小西卻聽得非常明白：“在你們村？……太好了！就是說，從此以后，我們也有兩房子了，忙時住城里，閑時住農村……”

“房子蓋好了不是說都給我們，只給我們其中的一間，跟我爸媽哥嫂一塊兒。”何建國不忍心讓顧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間也好，有就比沒有強。等到夏天，我們可以帶孩子去住——你們那不是涼快嗎？——讓孩子接接農村，接接大自然，別長大了跟我似的，連蘿卜纓子是怎麼回事兒都不知道。”

不能再讓誤會下去了，希越大打擊越大。何建國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題：“小西，蓋房子需要我們出錢！”

小西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徹會到何為白日做夢。當得知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他們出六萬時，生氣了。“跟你爸說，那房我們不要了！”何建國沉默，意思是，該說的他都說了，沒用。“不要也不行！憑什麼呀？我們北京有工作有家，閑著沒事跑你們農村蓋什麼房呀？吃飽了撐的啊！錢多得沒花了啊！給一大家子人蓋的房子，總共八萬塊錢我們就得出六萬，純粹是敲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