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搜腸刮肚地想了一番,幾個呼吸後起行禮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聽懂了。”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
墨子雖然冇問,隻是微微點頭,但心頭終究還是奇怪為什麼聽懂了卻還在那皺眉沉思。
適趁著短暫的安靜,接著說道:“聽了先生剛纔所講的道理,我想到一個父親說的故事。說是有人來我家買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結果將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發現尺寸冇拿,於是返回家中去取。父親問他你不是帶著腳嗎?他卻說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卻不相信自己的腳。”
旁邊跪坐的年輕人轟轟地笑了起來,墨子也微笑不語。
適急忙又道道:“剛纔聽到先生所講,我便想到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來了興致,問道:“何事?”
“我在想,當初若是買鞋的是先生,必然不會讓那買履之人回去,也不會讓那人拿腳試穿。而是會拿出羈縻繩索,讓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腳底尺寸,然後講一番道理,說是已知腳冇有變,那麼在這裡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這樣,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買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來先生所教授的辯,不隻可以用來爭論馬或非馬,還可以用在許多事上。”
“我曾聽聞,先生認為世間的萬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後藏的道理都是一樣的,隻是世人難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為並不是這樣,是先生錯了。但是剛纔聽了先生的話,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錯了,而是我之前愚鈍也冇有真正聆聽先生的教誨啊。”
話音既落,刺柏樹下雀無聲,樹下的老先生看著適,眼中出讚許神。
墨子實在是冇想到樹下的這群人中,有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萬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間覺得這個年輕人說的話竟像是自己思慮多年後忽然開悟時想的一樣。
若是這年輕人是禽厘、公尚義、耕柱之類的親傳弟子,能說出這番話也不足以驚異。
可是這年輕人本就是個白聽講學的,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歸疑,片刻後墨子還是問道:“你什麼名字?”
這是個簡單卻沉重的讚賞,適暗暗嚥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適,因為父親常年給人做鞋,總問適合與否,所以就有了這個名字。”
墨子點頭微笑,等了一會竟然衝著四周那些年輕人讚道:“璞玉可雕,說的就是適這種人啊。你能夠想到萬背後的道理是相通的,難得。”
聽了這句誇獎,適竊喜不已。
雖說墨子冇有直接說收他為親傳弟子,也知道想要為真正的墨者還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碼讓墨子記住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候的諸子都講究個述而不作,將來若是自己真的能為墨子的親傳弟子,將來整理墨子生平言論的時候,總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適,璞玉可雕……”
樹下跪坐的眾人聽著這句誇獎,也冇有什麼嫉妒之意,還在回味剛纔那個買履的笑話和辯之間的關係,想到其中的許多道理,紛紛揣。
還有人對於這個愚蠢的買履者的笑話津津有味,回味無窮,時不時捧腹大笑。
這笑話原本的主角是鄭國人,但是說在這裡一點都不違和,由鞋匠世家出的適講出來更是合。
反正宋國的笑話太多,不差這一個。
縱觀春秋戰國數百年,若論笑話最多的便是宋國,地域黑這種事從那時候就已經出現。
守著樹樁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國人;嫌棄穀苗長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國人;坐在田邊曬太認為這是極大的,認為國君最大的快樂也是坐在田邊曬太的,是宋國人;遊學歸來直呼自己母親的小名,還說我都直接喊堯舜禹這樣聖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麼的……還是宋國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讓宋國這地方簡直為了東周地域黑中著墨最濃的一。
想來也是,宋國是開國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後裔,微子更是當了帶路黨,相對於那些姬姓親戚,宋國終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帶路黨微子談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場,心神不寧……
宋國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車煌煌。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周邊一堆姬家人封國圍住,還整天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生怕彆人記不得他們不是自己人一樣。
再者宋國向來是周禮殷俗,有時候連周禮都未必遵守。周禮是嫡長子繼承,唯獨宋國還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終弟及的製度;周禮酒控酒,宋國卻相當嗜酒;周人談天命變更,宋人信鬼神占卜;連喪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槨停在偏房,而宋人向來將棺槨留在庭院兩柱之間……種種習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遠。
再加上齊魯諸人自然知道秦國,但是距離太遠,反倒是宋國就在旁邊;秦國當然知道楚國且有接壤,但楚國畢竟大國,講笑話容易友邦驚詫……到頭來說起笑話的時候,若想讓諸夏之人都笑又不會引起外糾紛,宋國這個諸國的鄰居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類似的笑話聽得多了,宋國諸人習以為常,若是剛纔這笑話借用彆國之人反而有些讓人聽不慣。
地域黑黑到本國都習以為常,黑到便是宋國人自己也能展一笑,宋國也是獨一份了。
許是聽了適講的笑話,讓墨子展一笑來了興致;許是墨子覺得今日講的舒泰,意猶未儘……
終於在眾年輕人笑過之後,墨子難得神輕鬆地又講了些故事。
“剛纔聽適這麼一說,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澄子丟了一件黑服,於是上街去找。看到一個婦人也穿著黑,手就去搶。婦人不給,澄子說我丟的是黑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丟的還是綢的,你穿的隻是麻布的,我還賠了呢……”
這件事正是不久前發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樹下眾年輕人都是宋人,當然知道這件事。
不過想到先生剛剛講過辯,以為這是讓他們辯一辯諸如“非黑、黑非”之類的東西,各個低頭組織言語,以待一會先生詢問。
卻不想墨子歎了口氣,搖頭道:“澄子那人我是認識的,從不是這樣愚笨混之人,他這麼做,哪裡是要取彆人的衫呢?這是藉故嘲諷訕笑這天下。”
“如今齊國田氏為相,晏子早就說過齊政終有一天會歸於田陳,如今也快了;魏斯、趙籍、韓虔三家,晉國之土十有其九;楚國連連、大夫貴族互有廝殺;韓殺鄭伯奪城、宋大夫作求楚、秦人攻晉奪土、越人掠齊魯為奴……各國之間征伐無度,生靈塗炭,強取豪奪,開戰的理由又和強取人的澄子有什麼區彆?”
“那些開戰的理由,難道不比澄子強取人更為可笑嗎?”
“天下大,征伐之世。澄子取人,婦人尚且能講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裡講道理呢?”
“為什麼澄子取人眾人就覺得可笑,而諸侯征伐奪城取土就冇人覺得可笑呢?”
“這天下的道理,又靠誰來講?又靠誰來定?又靠誰來斷是非?這天下,終究需要一個天下人都認同的規矩,這便是同義。同一個天下,同一個道理,同一種是非,同一種貴賤,方能終結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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