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奏”兩字一出,薛鶴年便知大勢已去,若是皇帝要力保他,便會下令立即將阿史那彌真斬。
太子敢公然發難,一定早已編織好羅網,大理寺和刑部不會還他一個清白,只會坐實他的罪名。
早年阿史那彌真在長安為質,與許多權貴都有過從,不過就屬與他來往最切,當初他想回突騎施,薛鶴年收了他價值上百萬貫的金玉玩,替他在皇帝跟前說了不好話,這些事翻出來自然都是“里通外敵”的罪證。
更重要的是,邠州援軍去而復返,又是他向皇帝進言,為的自然是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掉太子。
不過這只是因勢利導,阿史那彌真發兵卻并非與他勾結。
然而事已至此,這還重要麼?太子要證據,人證證定然都會有。
薛鶴年為多年,自然看得分明。
最近他一直提防著曹彬那頭,打定了主意棄卒保車,誰知太子聲東擊西,從阿史那彌真這里下手,來個釜底薪,上來便要他的命。
從他擒獲阿史那彌真那一刻起,這個局怕是已經在等著他了。
他不再叩首,頹然地跪在皇帝跟前,打量著那個給予他半生富貴與顯赫的人。
皇帝端坐在座上,冠冕堂皇,袞服上的紋繡在下熠熠生輝,然而華服包裹下的男子宛如一截朽木,連效忠于他的親信都庇護不了。
皇帝避過臉去不看他,然而薛鶴年失的眼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一清二楚,今日放棄了薛鶴年,再也不會有人追隨他。
可是他不敢與太子相抗,他羽翼已,又籠絡住了張氏,若是他執意保下薛鶴年,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本來他自以為了解這兒子,但經過靈州一事,他顯然已經變了。
而他這個仁善寬厚的兒子,其實從來不缺手段。
阿史那彌真被侍衛帶了下去,薛鶴年也客客氣氣地“請”了下去。
冷汗了皇帝的中,他到頭暈目眩、口干舌燥,不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從袖中出了一個紫水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金紫的丹丸,一仰頭吞了下去。
尉遲越轉過頭,出關切的神:“阿耶臉不太好,兒子扶阿耶去殿中歇息吧。”
皇帝凝視著兒子年輕的臉龐,目比他吞下那顆百種仙草煉制的紫金丹還復雜。
而尉遲越不閃不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良久,皇帝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
尉遲越適時扶住他,又是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天子不適,孝順的太子殿下將他扶到獻殿中歇息,隨后便回到庭中,繼續主持獻俘儀式。
阿史那彌真暫且不能殺,其他突騎施俘虜被斬首,流了滿地。
儀式結束,太子和群臣回城,皇帝直接去了驪山。
今日可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坐在馬車里,只覺疲累不堪,歸心似箭,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何昭媛,想跌進充滿、眷和仰慕的眼波中。
他最喜歡那小小的人兒朝著他仰起蓮花瓣似的小臉,天真地著他道:“圣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
他忍不住又出那水小瓶,將一顆丹丸倒口中,拿起酒囊,灌了幾口酒。
約莫一刻鐘后,丹丸開始起效,不一會兒他便覺通舒泰,整個人飄飄然,仿佛已經置云端,位列仙班,比起得道仙,俗世的紛爭又算得了什麼。
駕抵達驪山,紫金丹的效力已消散得差不多。
何昭媛不知道皇陵發生的事,也不關心那些俘虜臟兮兮的頭顱,剛練了皇帝新近譜的琵琶曲,興致地要他賞鑒。
……
薛鶴年的府中搜出了他里通外敵的罪證,他當年收阿史那彌真重賂的證據和往來書信都被抄了出來,他的幕僚供出了他故意阻撓援軍、串通外敵謀害儲君,企圖扶立曹王尉遲縉的證據。
曹王尉遲縉是今上胞弟,太子的親叔父,今上奪得儲位,他也出了不力,后來便恃功矜寵,與薛鶴年勾結,大肆聚斂錢財,兼并土地。
很快,曹王府中搜出了袞冕、玉輅和兵鎧甲,鐵證如山。
薛鶴年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若要認真追究起來,半個朝廷都能算作薛黨。曹王府平素門庭若市,與之來往的員亦不在數。
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許多人暗自揣測,太子怕是要效仿今上剛登基時借謀逆案清除異己,不知這回要將多人牽連進去。
然而太子并未如一些人所料,趁機洗朝堂,只是將首逆薛鶴年、曹王及其黨羽中的幾個中堅下獄,著大理寺與刑部徹查。
隨著薛鶴年的下獄,曹彬在朝中沒了庇護,慶州刺史勾結豪富侵占田地一案也開始鑼鼓地調查審理。
薛鶴年下獄數日,一直要求見太子,尉遲越晾了他幾日,這才去獄中見他。
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穿著囚服,戴著鐐銬,陷在悶熱的牢獄中。
尉遲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問什麼?”
薛鶴年盯著這鋒芒畢的儲君看了半晌,忽然笑起來:“都道太子殿下風霽月,宅心仁厚,不想栽贓誣陷也是信手拈來。”
尉遲越無于衷:“過獎。”
薛鶴年又道:“你許了阿史那彌真什麼?”
尉遲越一哂:“阿史那彌真平生最恨兩個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孤不過是答應他,法場上讓你排在他前頭,讓他親眼看著你的人頭落地。”
當年阿史那彌真被皇帝當作弄臣、伶人一般戲耍,薛鶴年為了討皇帝的歡心,變著法子折騰那突騎施皇子。
尉遲越見他有些茫然,冷冷道:“某次宮中飲宴,你讓他扮作胡在群臣面前跳舞作樂,此事乃是他畢生之恥。”
薛鶴年那時喝得醉醺醺,自己都將這事忘了,經太子提醒方才想起來。
他愣了半晌,方才搖頭嘆道:“不想薛某千算萬算,竟然栽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齟齬上……天亡我……”
尉遲越瞳孔一,冷笑道:“好個微不足道,就因為你這微不足道的齟齬,數萬大燕將士灑邊關,靈州滿城百姓橫遭兵禍。的確是天要亡你,你這樣的蠹蟲不天譴,還有何天理可言?”
他說完這句話,便即轉過,大步走出暗的牢獄。
朝中天翻地覆,皇帝在華清宮中,每日都有令他不豫的消息傳來,他卻無能為力。
如今他唯一的藉便是何昭媛與紫金丹,他們令他到自己依舊雄偉強壯,無所不能。
他不愿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想在華清宮中醉生夢死,與何昭媛做一對不問世事的神仙眷。
尉遲越忙著在前朝收網,沈宜秋這陣子倒是得了閑。
正好宋六娘的生辰到了,許諾過與他們一起放舟吃船菜,一早便令人將畫舫備好,放東宮后苑的海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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