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山影幢幢,道阻且長。
方纔下了一場雨,年久失修的道上坑坑窪窪的,一輛馬車轆轆走過,車上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泥點,弄得車上也多了幾重狼狽,馬車前後有幾匹高頭大馬開路隨行,一水的都是練家子,個個目不斜視地趕路。
那車裡坐著個一臉富貴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孩,頭上紮了一對雙平髻,穿一條鵝黃,不施黛,額上幾碎髮下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似乎是老夫人邊的俏小丫頭。
可是倘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這的坐姿極爲端正,任憑馬車左右晃,自端坐如鐘。微微閉著眼,不知在凝神細思些什麼,眉宇間有種呼之出的殺伐之氣。
實在是梳了“丫頭”也不像丫頭。
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連周翡李晟在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蹤的兒子最後一封信曾說他們到了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霍家堡”,在岳城裡。
霍家老家主霍善臨曾是一位德高重的江湖名宿,法獨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著那會,倆人曾有八拜之誼。
李瑾容之所以周翡和李晟隨行,也是想借著兩家這點薄面,在尋人的時候請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鎮上接頭的當鋪裡早早給他們備下了車馬,這一路山林匪盜雖多,但窮鄉僻壤,大抵是欺怕之徒,見他們似乎不好惹,不敢貿然下手。再者棺槨在側,打劫打到一半,再翻出個死人來,未免不吉利,因此一路有人打擾,走得順順當當的。
等一離開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漸漸對沿途風失去了興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蕭條,有時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見一戶人家,道上越來越顛簸,沿途驛站都鬼宅一般,唯有偶爾經過大城大關的時候,能多見些人氣,可人氣也不是好人氣,城關小吏層層盤剝,進出都得反覆打點,坐在馬車裡,常能聽見進不得城的百姓與那些城守爭執哭鬧,一陣陣地人心煩。
周翡乾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馬車裡閉目養神,腦子裡反覆演練那日李瑾容傳的九式破雪刀——這是魚老教的,佛家有“閉口禪”,他老人家不要臉地抄來,給自己這古怪練功法也起了個名,做“閉眼禪”。
魚老事兒多如麻,嫌吵,嫌笨,嫌邋遢,嫌用過的東西不放回原,還不肯讓在江裡舞刀弄槍,說是怕被笨著,看多了周翡這等庸才,容易傷害他老人家的腦筋……
所以周翡每每到瓶頸被牽機困在江心,魚老就讓坐在一邊閉目冥想,在腦子裡反覆描摹一招一式。
可功夫是一招一式練出來的,沒聽說誰家的功夫是想出來的,周翡跟他商量過、講過理也跳過腳,一概被無視。
魚老缺德帶冒煙,每每趁著飯點抱著倆,一邊吧唧著大啃,一邊跟飢腸轆轆的周翡隔水對罵。
久而久之,周翡無計可施,只好摒除雜念使勁想。漸漸的,發現一個人外無擾,心無旁騖的時候,會進一個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時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親自在練功,還只是在腦子裡想。而用閉眼禪修來的招式,試手的時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來,並不比親自練的差。
剛開始,周翡只能在洗墨江心這種遠近無人打擾的地方纔能靜心進這種狀態,慢慢習慣了,已經可以隨時分出心神來修這閉眼禪了。
就在腦子裡一片狂風暴雪時,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狗聲,車伕“籲”一聲長嘯,馬車驟停。
周翡驀地睜開眼睛,眉間利刃似的刀一閃,旋即沒了眉宇中。接著,回過神來,一手將車簾挑起一點,只見前面多出了一條攔路的絆馬索。
領路的乃是瀟/湘派的大師兄鄧甄,騎高超……當然,不高超也沒事,那絆馬索十分糙,一裡兩尺來高的大麻繩,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懸在半空,跟鬧著玩似的,能被這玩意絆住的指定是瞎。
鄧師兄一拽繮繩,還來不及下馬查看,兩側路邊便衝出了五六條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著眼衝他們咆哮,接著,後面跟出了好幾個村民,大多是青壯年男子,還有兩個壯碩的健婦,拎著菜刀木,還有一個扛著一條長板凳,仇恨地瞪著他們一行人。
雙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鄧甄回過神來,下馬一抱拳,說道:“我等護衛我家老夫人回鄉,途徑貴寶地,不知可是犯了諸位哪條忌諱?”
爲首的一個漢子看了看他腰間的佩劍,語氣很衝地問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出來看看!”
鄧甄皺眉道:“你這人好不知禮數!”
那漢子大聲道:“我怎知你們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賊人?”
鄧甄等人雖是江湖人,然而瀟/湘派是個劍派,特產竹子和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蜀中,也沒丟了自己的風雅,怎麼看都像一羣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會給人當打家劫舍的,鄧甄簡直要氣樂了,懷疑這羣刁民是專門來訛人的。
李晟卻微微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破敗的村子。
周翡回頭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見挲著柺杖低聲道:“此地與岳不過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會有賊盜橫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幾個村民只見面前這一羣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開兩邊,後面有個小姑娘扶著個老太太緩緩走出來,那姑娘又幹淨又秀氣,雪團似的,人看了十分自慚形穢,目一掃過來,扛板凳的婦人頓時訕訕地將那瘸的長凳放了下來。
老婦人約莫有古稀之年了,長著一張讓人想撲到膝頭委屈地哭一場的慈面,一步一頓地走到那幾個村民面前,彷彿還有點,問道:“幾位鄉親,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強人?”
半個時辰後,王老夫人靠臉,帶周翡他們一行人平平安安地進了村。
幾條大狼狗都被拴起來了,方纔那領頭的漢子原是村裡的里正,後來幾經,里正已經不知歸誰管了,帶著衆人勉強度日謀生而已。
那裡正邊走邊道:“我們這現在是草木皆兵了,這幾天那些賊人來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實在也是沒辦法。”
說話間,不遠傳來哭聲,周翡擡頭一看,只見一家門口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草蓆,裡面裹著一個青年,那人長手長腳,生得人高馬大,草蓆裹不住,他頭腳都在外面,容貌已經看不出了,腦袋被鈍拍得變了形,沾滿了乾涸的,一片狼藉,一個老太太一邊大聲嚎哭,一邊用木盆裡的水沖洗死者上的跡。
王老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親自出山,也是因爲兒子,見了此景,幾乎要景生,半晌挪不腳步,站在旁邊跟著抹眼淚。
“是拿東西,倒也算了,可他們連人也不放過,”里正看著地上的,本想勸那老婦人兩句,然而他心裡也知道那老婦人是沒什麼活著的指了,說什麼都是廢話,便把話都嚥了,對旁邊的鄧甄道,“他那媳婦還是我主的婚,親不過半年,那賊人看上,便要搶,他……唉!這位老夫人,我們耽誤了諸位的行程,現在天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腳的地方,不如便先在我們這歇一天,明日再啓程,傍晚就能進岳城了。”
王老夫人沒什麼意見,讓弟子給了他們這一幫人食宿的錢,那裡正接了,裡說太多,不好就這麼收下,手上卻又不捨得放,村裡人實在是太窮,死了的連口薄棺材也買不起,他哪還有力氣講什麼志氣?
里正一個五大三的漢子,想想自己這樣人窮志短,不由得愧加,悲從中來,站在那掉下眼淚來。
周翡他們當晚就在村裡住下了,晚上草草吃了點東西,一衆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裡。
鄧甄大師兄說道:“師孃,我看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您可瞧見了麼?人頭上有骨頭,又不是面瓜,沒那麼容易爛,尋常人力未必能將他的腦袋拍那樣,必得練家子才行,還不是一般的練家子。真有這麼一夥武藝高強的歹人在臥榻之側,那霍家堡爲什麼不管?”
王老夫人一雙蒼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點火烤著手,聞言緩緩點了個頭,又見李晟言又止,便問道:“晟兒想說什麼?”
李晟皺了皺眉:“我在想,咱們這些人,再怎麼風塵僕僕,也不至於被錯認攔路打劫的吧?爲什麼他們剛開始那樣戒備,若不是……”
周翡看了他一眼,其實也注意到了,只是沒有當出頭鳥的習慣,別人不提,便也沒吭聲,這會聽李晟說了,才略微跟著點了一下頭。
王老夫人溫聲對李晟道:“不妨,你說。”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氣息虛浮,說話間悲憤神也不似作僞,”李晟道,“要不是他們扯謊,那些所謂‘賊盜’會不會……不是普通的強盜,會不會跟我們有相似之?”
李晟說得已經很委婉,可他一句話落下,衆弟子還是一時雀無聲。
不是普通的強盜,還跟他們有相似之,那便是江湖門派了,這一帶,方圓百里,只有霍家堡。
霍家堡與李老寨主八拜之,李晟的懷疑其實大家心裡或多或都有,只是不好當著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時被他主說破,才紛紛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聲道:“我想想吧,你們連日趕路,早點休息,只是夜間要警醒些。”
衆弟子正應是,正這當,外面忽然有個人問道:“小周姑娘睡了嗎?”
周翡一愣,推門迎了出去,見來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開始扛著長板凳劫道的那位中豪傑。
原來並非看上去那麼兇神惡煞,見周翡一個孩,一直跟在老婆婆邊也不怎麼說話,覺得怪可憐的,晚間特意給找了一牀乾淨的厚被子送來。
周翡從小到大過什麼特殊照顧,有點寵若驚地接過來,忙衝道謝。
這村裡,連小孩都是一個個面黃瘦的模樣,里正娘子難得見個模樣齊整的孩子,心裡十分喜歡,臨走手在周翡臉上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周翡:“……”
夜裡,周翡翻來覆去睡不著,倒不是因爲被褥破舊氣得慌,突然覺得山外一點也不好。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裡時時有強人經過,窮得叮噹響,怎麼人還不肯遷往別呢?
正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大聲喧譁,狗聲與人聲一同響起來,周翡一翻坐起,輕聲道:“王婆婆?”
與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語,喧譁聲已經越來越近,屋門被人一把推開,里正娘子慌慌張張地衝進來說道:“又來了,你們快躲一躲!”
說完,目往周翡臉上一掃,胡拿起一條男人的破舊外衫,從頭到腳將裹在裡頭:“小妹不要臉,那些畜……”
一句話沒說完,背後一左一右地闖進兩個蒙面人,口中道:“那馬車就是停在這個院的,人必然在這!”
里正娘子倒了口氣,轉用自己堵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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