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走了,把歡笑也帶走了。
若鴻從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間”來了。忽然之間,他的邊,有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個年而營養不良的兒。家庭的責任,就這樣沉甸甸地對他了過來。翠屏的病,需要龐大的醫藥費。食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點,不要他過問,而今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居然件件要錢。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們幫忙,他必須靠自己!這是繼“上班”之後的另一次,他開始爲生活“出賣自己”!也和“上班”的形一樣,他弄得自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這次,是“墨軒”字畫社的老闆,不了他一天到晚拿著畫來“押錢”,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既然會畫畫,何不到西湖風景區去擺個畫攤?給遊人畫人像!現在的西湖,正是春明,鳥語花香,遊人如織的時候,生意一定不錯!若鴻考慮了兩三天,在生活的力下低頭了。擺畫攤就擺攤吧!總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貨名打道,擺畫攤還不離本行!於是,收拾起自己的驕傲、收拾起零的心、收拾起對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麼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樣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樣才能給畫兒一個安定的家?
他去擺畫攤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時,這才知道,擺畫攤也是一門學問,常常枯坐在那兒一整天,乏人問津。他只收費一張畫像三角錢,居然有遊客跟他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畫了,對方還嫌畫得不好!前幾天,他完全不兜攬生意,採取“願者上鉤”的方式,竟然沒有“願者”!然後,他只得採取“賣”的方式,豎著“人像速描”的牌子,擺著畫架,裡還要吆喝著:
“畫人像!畫人像!嘿!一張三!不像不要錢!”
這種生活,不是若鴻的個所能忍的。什麼驕傲自負,壯志凌雲,不可一世,海闊天空……全都煙消雲散。一文死英雄漢!他這才會“一文死英雄漢”這句話的意義。
若鴻的人際關係,本來就很糟。自從擺畫攤之後,和遊客間的糾紛,真是層出不窮。有的遊客畫了像,不肯付錢,說畫得不像。有的遊客付一張畫像的錢,來了一家妻兒老七八口!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醜了,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胖了,有的又說他畫得太瘦了……從沒有一個人誇讚他一句,說他畫得好。他這樣畫著畫著,越畫越自卑,越畫越沒興致,越畫越蕭索……最怕是到人,驚訝地說一句:
“梅先生,你現在……在幹這個啊?”
怎會把自己弄這樣呢?更糟的是,到另一種人,對他左打量右打量,問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婿嗎?你……夫人可好?”
每當這時,若鴻就恨不得有個地,可以鑽下去。覺得自己的尊嚴,已被人踐踏泥。自己的心,已經被刀剁了。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現在的境?此生此世,還可能化解嗎?……不行!他用力地甩甩頭,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無心擺畫攤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憐的子,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嫁給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隻遠去,讓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育。再經過水災、變故、死亡……種種悲劇,弄得自己百病纏,還要千山萬水地把父母的牌位,和無依的給他遠迢迢送過來。世間怎有這樣的悲劇人!老天啊!和他梅若鴻只要沾上邊的子,就是人間至慘的悲劇了!他真的是個災難,是個禍害呀!
若鴻就在這種心雙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氣吞聲地擺畫攤。總算,能多多賺到一些錢,來付翠屏的醫藥費。但他每次了氣回家,臉就難看到極點。常常摔東西,砸畫板,捶頓足,對著窗外的西湖大:
“爲什麼我梅若鴻到今天還一事無?爲什麼我淪落到必須擺畫攤爲生?爲什麼人生這麼艱難?爲什麼人年紀越大,快樂就越,痛苦就越多?爲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活著?爲什麼?爲什麼?……”
翠屏和畫兒都嚇壞了,母倆抱在一起,淚汪汪地看著若鴻發瘋。翠屏雖是個鄉下人,沒過教育,但是,已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對人生的痛苦,會得特別強烈。每當若鴻發脾氣,翠屏總是謙卑地,手足失措地,在那兒不住地說“對不起”,這使若鴻更加躁,咆哮著大吼:
“不要說對不起!我並沒有罵你,你爲什麼要說對不起?哭哭哭!你爲什麼老是哭!”
“是!是!是!我不說,我不說……”翠屏手忙腳地
淚。“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麼貴的藥,花那麼多的錢……”
“不要提芊芊……”若鴻更大聲地吼著,暴跳如雷了,“不要對我提芊芊!一個字都不要提……”
“爹!”畫兒衝過來,哭著推了他一把,生氣地嚷著,“我和娘走了那麼遠的路來找你,可是你這麼兇!娘已經生病了,你還要罵!你不知道多想討你喜歡……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
畫兒這樣一說,若鴻整個泄了氣。看著畫兒那張雖瘦小,卻麗的臉龐,想著小小年紀所的苦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發呆,畫兒怯怯地走上前來,給他送上一杯熱茶。
“爹!我錯了!我知道你好努力地去賺錢,要我和娘過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該說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麼會這樣疼我們,照顧我們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畫兒抱在前。淚,竟奪眶而出了。畫兒偎著他,非常懂事地,小聲地說: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個芊芊阿姨?你去把找回來,娘不會生氣的!”
他搖搖頭,更地擁著畫兒。他無法告訴畫兒,芊芊的觀,是一對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雲間,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個人!即使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遠走,從他生命裡,永遠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痛,永無休止的痛……
這天下午,若鴻在斷橋邊擺攤子。這天真是不順利極了,整個上午都沒有人要畫像,下午,好不容易有個孩子覺得稀奇,付了三角錢畫像,畫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掌打走了,把三角錢也搶回去了。若鴻的憤怒和沮喪就別提有多麼嚴重了。坐在斷橋邊,他弓著背脊,滿臉于思,愁眉苦臉……自己覺得跟個乞兒差不了多。此時,有兩個學生走了過來,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
“好潦倒啊!怎麼鬍子也不刮?頭髮也不剪,倒有點藝家的樣子!”
“你看他落魄的,咱們算做件好事,讓他給畫一張好不好?”
“不要吧!浪費這個錢,不如去買烤紅薯……”
“我想畫嘛!合畫一張吧!問問他合畫一張能不能只算三角錢……”
兩個人推推拉拉,議論不休。若鴻一擡頭,勉強制著怒氣,大聲地說:
“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畫一張,只要你們三角錢!”
兩個學生嘻嘻笑著,正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警察,手裡拿著警,對若鴻一揮子,兇地說:
“喂喂喂!風景名勝區!不準任意擺攤,破壞景觀,快走快走!”
兩個學生一見警察來干涉了,立刻跳起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鴻氣壞了,對警察掀眉瞪眼,沒好氣地問:
“我幫遊客服務,增加遊覽趣,怎麼會破壞景觀呢?”
“我說破壞就是破壞!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景點呀?你這樣七八糟地坐在這兒……”
“什麼七八糟,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你不服取締,還這麼兇!”警察一兇,“你再不收攤,我就砸了你的攤子,把你抓到警察廳去!”
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正吵著,忽然烏雲佈,天空上,雷電加,下起大雨來了。若鴻的畫攤,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七八糟”了。警察揮著警,躲進了警車,警車呼嘯而去,又濺了他一水。他氣炸了,對著警車狂吼狂:
“來呀來呀!要抓要宰,要罰要關都隨你!腳鐐啊,手銬啊,全來呀……”
警車早就去遠了。
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騎上腳踏車,冒著傾盆大雨,回到水雲間。
一進房間,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拿巾的拿巾,倒熱水的倒熱水,心疼得什麼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說,“生怕你淋雨,你還是淋這樣!怎麼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頭髮乾,我去給你燒薑湯!”畫兒說。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理我!”他咆哮著,把翠屏和畫兒統統推開,“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知道若鴻在外面又氣了。翠屏找了件乾服來,追著若鴻,追急了,就發了一陣咳嗽。若鴻一急,就對翠屏
大吼著:
“你下牀來幹什麼?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麼面子、自尊都拋下了,就爲了要給你治病,你不讓自己快快好起來,你就是和我作對!”
“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溼服換下來好不好?”
“溼了就溼了!”若鴻發泄地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地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地說,“下雨也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衝到河裡去了呢!”
“是啊是啊!”翠屏急切地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若鴻,“兩年前,家鄉淹大水,那個雨纔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
若鴻一擡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夠倒黴是不是?我應該被衝到河裡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急忙忙地回答:
“不是!不是!”
“這是什麼世界嘛!”若鴻繼續吼著,“我已經走投無路,才擺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裡來,你們還認爲我的黴倒得不夠?”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就滾了出來:
“爹!你又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怪別人,吼,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爲巨大的悲痛。他踉蹌地衝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絕地說:
“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失去尊嚴、失去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我怎樣再過下去呢?”
翠屏呆呆地注視著若鴻,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
這天夜裡,雨勢仍然狂猛,風急雨驟,如萬馬奔騰。
半夜裡,翠屏悄悄地起了牀,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才黑下了牀。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再對在牆角睡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飽含意的目。心中有千言萬語,苦於無法表達。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對牌位恭恭敬敬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爹!娘!請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願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爲我苦了!”
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
“若鴻,畫兒就給你和芊芊了!”
拜別已畢,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地走了出去。風強勁地吹著,雨嘩啦啦地淋在頭上,筆直地往前走,往前走……再也不怕淋溼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閃電把水面劃出一道道幽,走過去,走過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水裡。冰涼的水,立刻把地擁抱住了。
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吹著門,砰砰砰地打著門框,雨嘩嘩地響,被掃進了房裡。
“娘!”,手一,了個空。“娘!”大,咕咚一聲滾下了牀。
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鴻跳起子,對著大門就衝了出去,裡發狂般地慘著:
“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呀……”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沖沖地奔過去,索到若鴻的手,握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
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幾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
第二天,風停雨止,滿天。翠屏的死,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面目祥和,雙目閉,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像是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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