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難

廷尉府離國師府不遠，但因趕時間，便派了兩頂轎出來，不過片刻穿過長街便到了廷尉府，一下轎，看到停在我們前方的馬車，我心裡咯登一聲，暗不妙。

蘇昀亦是眉頭一皺，回頭向我看來，用眼神請示我。

我既怕裡面那個人，又喜歡外面這個人，既不想見裡面那個人，又捨不得離開外面這個人……

罷了罷了，我著頭皮笑道：「今日真是巧了，打了商量似的都來了廷尉府。」說著先提步進去，蘇昀跟在我右後方道：「是因為這裡有值得來的好。」

於他而言，好是漕銀虧空案的證據。

於我而言，好是他也在這裡。

於裴錚而言，好又是什麼？

目在接到堂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眸時，膝彎如有所覺似的麻了一下，讓我幾乎向前撲倒。

眸的主人今日一紫黑直裰，紫尊貴，黑莊重，滿朝俊才說不，但也只有他一人能完詮釋這兩種背後的含義，讓人知道何為——當朝一品！

見我和蘇昀進來，那人手中一柄玉骨扇就半合起來，頗有節奏地輕敲著左手掌心，那一下下倒像是敲在我心頭，讓我心跳猛地沉重起來——這人我是知道一點的，算計人的時候未必敲扇子，但敲扇子的時候定然在算計著人。

我強壯鎮定裝出一個「帝王式」高高在上的淡定微笑，「裴相也在這裡？真是巧啊。」

「是巧啊。」那邊不冷不熱，不卑不回了三個字，俊得有邪氣的笑容讓我不寒而慄。這人明明是白出，卻比蘇昀還多了三分渾然天的貴氣——果然是窮奢極的臣、貪！

裴錚見我和蘇昀同來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事實上，我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事表現出驚訝之，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裴錚坐在堂上首，此時緩緩踱到我跟前，行了個禮。「陛下今日怎麼得了空來廷尉府視察？」

我乾笑一聲道：「聽說漕銀虧空一案有了新進展，證人已然落網，寡人便跟來看看。」

「跟？」裴錚眉梢一挑，目從我面上過，掃了蘇昀一眼，客套笑道，「原來是去了蘇史府上。」

蘇昀微笑回視裴錚，「裴相日理萬機，竟然連廷尉府的政也要過問，實在讓下慚愧。」

豈止是廷尉府政，便是寡人的私事，他也要干預的。我悲憤心想。

我朝到如今算是太平治世，但難免還是有一些不和諧音，用民間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君是君，臣是權臣。

寡人這個君委實是被冤枉的，他這個權臣卻是實至名歸。寡人十三歲登基之時，他在九卿裡還只是初初嶄頭角，當時的丞相仍是我父君，閣是由母親欽點的四位顧命大臣組。到十五歲及笄，父君退，他便以丞相高足的份上位，發起了「崇新政」，曰革除舊弊，反腐反貪。彼時我仍年天真，只當他還和小時候一樣為我著想，便給他放了特權，誰知這權力就和出了閣的閨，一放便收不回來了。一年，四顧命大臣盡皆歸，兩年間，朝堂大清洗，元老幾乎都下了臺，全換上了他的門生。如今的閣，雖說有五人，卻只有兩個聲音，一個是國師，另一個就是他。

可以說，崇新政之後，偌大朝堂，再無一人能與裴錚對抗了，包括寡人。

每想到此，寡人便惆悵得很吶……

此刻，裴錚要到廷尉府提人，蘇昀兼任廷尉一職，漕銀虧空一案本也是由他全權負責，自然寸步不讓。我很是欣地在一旁看著，心道我看中的人，果然不畏強權，剛正不阿，比寡人這個君有擔當得多了。

「此案由廷尉府負責，犯人理當留下，裴相要強行帶走罪犯，眼裡可還有陛下，可還有王法？」蘇昀雙目如炬，直直盯著裴錚。

被點到名的我心上抖了一把，果不其然，裴錚向我看來，似笑非笑道：「那陛下如何說？」

我被看到心裡發，蘇昀也同時轉眼看我，若然平時他能這般凝視我，我定然心神漾、遍麻，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拒絕。只是此時此刻，另一人也同樣著我……

我左右為難，了手，沉思片刻道：「其實吧……這犯人的供詞只有一個，在丞相府提審和在廷尉府提審又有什麼差別呢？」

「陛下！」蘇昀眉心一皺，眼中閃過失，看得我心上一揪。我真真怕極了他的眼神，午夜夢迴都告訴自己，便是為了他的欣，我也要當個明君。

阻礙我當明君的臣——裴錚角一勾，眼底的笑意又浮上三分。

我嚥了嚥口水，繼續道：「既然在哪裡都沒有差別，那還是由寡人帶回宮審問吧……」

蘇昀一怔，隨即角笑紋緩緩盪開，看得我的心也漾了一把，忍不住角勾了起來。

「陛下所言極是。」

裴錚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雙手攏回袖中，畔笑意不減，只是含義有些許不同。他走到我跟前，在高大的影籠罩下，我登時有些呼吸困難，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忽地手腕一，卻是被另一人拉著護到後。

「裴相，君臣有別。」蘇昀將我護在後，擋在我與裴錚之間，我愣愣看著他的後背，又低下頭來，看著他握住我的那隻手——被握住的地方，彷彿被火點著了，那溫度直燙到了心頭。

寡人這趟出宮，值了……

沒有聽清他二人說了什麼，待聽到裴錚冷哼一聲，我才反應回來，揚起頭越過蘇昀的肩膀看到他的眼睛——似乎不怎麼愉快。

「時候不早了，陛下也該回宮了吧。」裴錚淡淡道，「既然陛下要親自審問犯人，那微臣自當從旨。犯人自有蘇史押往崇德宮，至於陛下……還是由臣親自護送安全。」

呸！就他被行刺的次數來看，被他護送走鬼門關的幾率還大些。

但他既已退讓了一步，我若再得寸進尺，激怒了他，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見好就收，寡人還是懂的。

這時蘇昀已鬆開了手，我有些失落地暗自歎了口氣，又有些回味地了被他過的地方，這才自蘇昀背後走出，對裴錚道：「既是如此，便有勞裴相了。」又轉頭對蘇昀道，「那罪犯便由蘇史押運了。」

蘇昀躬道：「微臣遵命。恭送陛下。」

裴錚在一旁看著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長。「陛下，請吧。」

我勉強點頭微笑，跟著他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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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錚的馬車極好認，談不上極盡奢華，但卻是我坐過最舒適的馬車，不同其他馬車那樣顛簸得我暈眩酸痛，噁心想吐，這馬車行進平緩，裡間又儘是墊，還熏了寧神香，讓人舒適得昏昏睡。

我背靠在墊上，幾乎整個人陷了進去，瞇了瞇眼睛，開始有些犯困。

可是對面坐著那人卻讓我如坐針氈，難以安眠。

「陛下今日微服私訪，是為了看國師，還是為了看蘇史？」裴錚倚在一邊，挑著眉看我。

我打了個激靈，坐正了子，扯扯袖淡定道：「國師為國勞，臥病在床，寡人理當前去探。」

雖然明知他絕不會相信，但我仍是要這般回答。

當年瓊林宴上，誰都以為我是在看那探花郎，只有裴錚發現了我的，在瓊林宴因探花郎落水而一團時，走到我邊，似笑非笑附到我耳邊說：「蘇煥卿確實一表人才，陛下可是犯病了？」

當時嚇得我手一抖，酒灑了一，他卻施施然遠去。

國師蘇秦，四朝元老，累世公卿，往上數還有開國功臣。別人家死了人都埋在土裡立個碑，他們家的卻要掛在牆上供人拜，便是所謂的一門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蘇昀一人繫蘇家的使命，蘇家家訓裡赫然兩條，不結朋黨，不君上，蘇秦指著蘇昀當個賢臣、能臣、忠臣、名臣，我又哪裡敢流出一不軌，讓他落為佞臣……

滿朝文武，近宮人，無一人猜得到寡人心意，卻讓裴錚一眼看穿天機。

寡人怕他，是真怕，只因他的師傅強過我的師傅。

我的師傅是國師，他的師傅卻是我的父君。我有五個爹，行一的是前任丞相，行二的是我的親生父親，也是武林盟主。他是我生父收養，又由父君培養才的。父君乃明德朝中第一文臣，卻還說裴錚文武雙全，青出於藍，能得父君如此誇讚的人，我怎能不怕。

本來，我也該認父君為師，但母親和幾個爹爹後來都覺得父慈惡，須讓我由別人管教，這才讓我拜了國師為太傅。對此我倒也沒有怨言，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遇得到煥卿……

只不過，一個是我的師傅-國師的孫子，一個是我的父君-丞相的徒弟，茶館裡那些人說什麼「裴相蘇卿」，哪一個，都不是寡人下得去手的。

裴錚說：「陛下早已過了適婚年紀，蘇史今年也二十有三了，聽朝中同僚說，說親者幾乎踏破了蘇家門檻。」裴錚頓了頓，斜睨我，輕笑道，「陛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正襟危坐道：「個人事小，寡人一心為國，無心婚事。蘇史風霽月，國事為先，寡人甚是欽佩。」

裴錚又道：「可惜啊，蘇史至今仍未點頭，聽說是早已心有所屬……」

我被他那意味深長的尾音震得心口一。

心有所屬，是誰？

我眼看他。

他卻作勢起車簾，看向車外。「已快到宮門了。」

我了自己的手心，裝作隨意問道：「不知蘇史心屬哪家閨秀？寡人若知曉，自當為之賜婚。」

裴錚眼角瞥過我，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陛下真想知道？」

我輕輕點點頭，心想反正他都知道我的心思，承認一下也無妨。

他放下簾子，俯向我靠來，我附耳過去，便在這時，馬車忽地剎住，我重心不穩向前撲去，覺到一涼意過我的臉頰，心下抖了一把，整個人滾進他懷裡。

聽到頭上傳來一聲低笑。「陛下這是在投懷送抱嗎？」

我慌慌張張從他懷裡掙了出來，扶了扶髮冠，乾咳兩聲，覺臉上有些發燙。

「裴、裴相說笑了。」

「陛下，大人，到宮門了。」外間通報了一聲。

「我、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跑下車去，帶著小路子左腳趕著右腳往宮門裡走去，待走到宮門口，才想到還沒來得及聽那個答案，於是回過頭去，看到馬車還在原地等著，裴錚倚在車門邊上，雙手環向我這邊看來，我眼力並不算太好，但約察覺到了他角那抹戲謔的笑。

我心裡一慌，又是一惱。心想罷了，另外找誰問不是一樣，明知道他最戲弄於我，結果還是著了他的道！

想及此，更加迅速地逃離此地。

回到書房已是日落時分，小黃門通報，說廷尉府那邊把人送來了。

「可是蘇史親自帶人來的？」我問了一句。

「回陛下，蘇史將人帶到便離開了，只留下了罪犯的資料。」說著讓人呈上來。

我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擺擺手讓人退下，又吩咐道：「先把人收押好了，寡人明日再審。」

今日心俱疲了。

我攤開卷宗，看了一下資料。這資料是蘇昀親筆書寫的，字一如其人清雋，讓我看了也神。

漕銀虧空八十萬兩，追究下去涉案員達三十個以上，從九品到當朝一品均難逃干係。主犯據說是賀敬，賀敬原是大司農，掌管國家財政和均輸漕運，後來外放當了兩州刺史。案發之後便不知所蹤了，而現在自投羅網的證人兼罪犯，卻是他的小兒子——賀蘭。

「小路子啊……」我心煩地眉心，小路子彎著腰上前來陪笑道，「陛下，您累了嗎？」

是累了。

裴錚和蘇昀都在找賀敬，現在找不到賀敬至找到賀蘭了，可是事會不會變得更麻煩？

不管了，這等麻煩事還是給國家棟樑去做吧，母親說過，一個皇帝能力的標準不是看有多聰明，而是看能讓多聰明人盡心為做事。顯然在這一點上做得比我好，不過可是用了和婚姻作為換誒……

說實話，其實我不在意□煥卿的。

可是想想都覺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