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蕉城, 二月末的天乍暖還寒，清晨朝雲叆叇，四下皆是茫茫霧。

蕉城與蘿州毗鄰, 面朝溺海與歸墟, 位置尷尬，多年來兢兢業業顧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十分低調，幾近查無此城。按理說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攤販走卒們該占據東西兩街吆喝買賣去了, 各家酒樓還靜悄悄的在準備早膳，不敢驚擾客人們的夢。

而此時此刻, 東西兩街行人寥寥，偶有一二, 也很快捂著鼻神慌張地晃過去了, 倒是原本該寂寥無人的酒樓裏此時坐滿了人，個個桌上都擺著熱茶提神——實際并不需要這些東西, 他們一眺不遠古城口的場景就振不已, 頭接耳難有困意。

古城從前是個境的口，後來境之靈消散, 整個境都塌了，只剩個古城牆還經久屹立，一并留下來的還有面探墟鏡。

這面鏡子只有掌大, 日晷一樣被高高供在塊半人高的石柱臺面上，面朝溺海，無數個年頭的風雨都沒能侵蝕它, 數位九境強者前來，也未能收服它, 于是被當個徹頭徹尾的觀賞放著，無人問津。

昨日與今日，大概是它現世以來最出風頭的時刻。

“如何？是真起沖突了嗎？”酒樓裏有人著四方鏡張，與鄰座低語：“這三家若是打起來，整個蕉城豈不都難逃一劫？你我還看什麽熱鬧，趁早逃命的要。”

領座好友摁下他的肩膀，頗為淡然：“慌什麽，他們為探墟鏡而來，自然不會這時候出手，且三家相爭這麽多年，平時頂多是長老執事們打得臉紅脖子，你見哪回是那幾位真正對上的。”

那幾位說的是誰，酒樓裏其他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三大世家中最出的人，如今均已破九境，那等速度與展現出來的戰力，令同齡一輩深絕。

“他們連九州戰力榜都不同時登。”

這也是在座諸位都知道的事，其實三家本不必如此，各自家族的天驕實力相差不多，就算有輸有贏，輸者更為勤勉，贏者也當以此自勉，沒什麽丟人的。

輸贏也影響不到帝位歸屬。

只是誰在三家都雄心爭帝位時，出了個意外呢。

“話說起來，天都三主和王庭主都現了，帝嗣呢？”有人低聲音提起這個意外，著數十裏外兩方對峙一方的局面，眉往上挑：“帝嗣怎麽一直沒出面？”

“聽說才閉關出來，應該快到了。”

聽得此話，酒樓裏來自五湖四海的散修與門派世家的年輕人晦對視，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著太低聲喃喃，說出了大家的心聲：“還閉關啊……帝嗣如今的修為，是不是快接近聖者境了？”

這話聽著就人覺得嚨發，一陣絕。

此時，有近窗的人連著拍了幾下桌，低聲道：“快看，是不是要打起來了！”

探墟境前，幕一帶人朝前一步攔住溫流和江無雙，自己都能到太跳的節奏，他頂著牛泥潭的滯迫，著頭皮沉聲道：“兩位主，這樣將我們巫山當槍使，用完就丟，不好吧？”

“滾開。”

溫流俏面含霜，從侍從擺著的太師椅上站起來，眉心蹙，垂著眼將護手褪下，丟到椅子上，聲音中已顯不耐：“幕一，我不管你主子在幹什麽，我時間寶貴，等一夜已是極限。你一再帶人阻攔，是想今日面無存被人擡下去嗎？”

幕一聲音繃，寸步不敢讓：“三主，是天都與王庭言而無信在先。”

江無雙坐在另一邊，他著一玄甲，甲片無需日滋潤，無一時不爍著粼粼波，偶有磷出一塊圓弧形的斑點，照到男子的眉眼間，便如魚躍江面，寸金點點，別一般的瀟灑倜儻，翩翩風度。

只是再看他側那柄寒意難擋的劍，這等人的表象便難免消減幾分。

見溫流心不好地站起來發難，江無雙只得停止看戲似的旁觀，從椅子上起。

他很講禮數，與溫流輒便手，一句廢話都不想和人講的格恰恰相反，他不出劍的時候，很喜歡笑著和人講道理：“幕一，言而無信可不能這樣用。”

“你我三方約定同啓探墟鏡，你家公子臨時缺席，我們諒，等了一夜，今日午時我等臨時有事，想提前開啓探墟鏡，巫山也該諒才是。”

江無雙置事外，像在勸架：“且也非不給你們留席位，這次巫山九境也來了不，你有時間在這為你家公子拖延時間，不若再費些力，替他將探墟鏡看了？”

幕一暗自咬牙。

沒人會想同時對上溫流與江無雙，江無雙一張，白的能翻黑的，溫流在一邊虎視眈眈，說理不通直接就要出手，他一時啞然，心中唯有苦笑。

誰也不知道這次用探墟鏡能看到什麽，但這是王庭與天都自從得到兩句關于天授旨與帝源的箴言後第一次出現明確的提示，他進去能頂什麽用？難不天授旨會看上他？

江無雙心知肚明，故意這樣說，一肚子壞水。

今日這一出，說白了，還是溫流與江無雙不想讓陸嶼然同觀探墟鏡。

他是生來被神殿選中的人，他看到的東西只會比另外兩個更多。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溫流雙手靈韻驟增，九境氣息橫掃而開，逐漸增強，得人神魂難以彈，“打狗看主人的面子我也給了。”

幕一面分外凝重，他也是九境，可到了這等境界，九境與九境之間亦有難以逾越的鴻，他必然不如溫流。

“嗯？”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江無雙臉上笑意微斂，他和溫流幾乎同時看向虛空中的某一。後者狠狠皺眉，略煩躁地甩掉了自己手中的靈蘊，重重轟在不遠的地面上，炸出一聲震天的響。

陸嶼然到了。

“來得還真及時。”

江無雙被這一摔摔得了耳朵，扭頭對溫流說：“你脾氣放緩些，別老這樣暴躁。”

溫流理都不理他，擡眼看向半空中出現的空間裂隙，幾道人影正逐漸出清晰的廓。

當首一人戴靈冠，著一襲雪青織金錦長袍，袍潔淨，雙袖錦面上有游鱗，祥雲的彩繡，外罩一面同鶴氅，腳蹬雙紋靈履，眉目冷淡如玉枝瓊雪，清貴之無需贅述，眨眼間已撲面而至。

他不作時，看起來并沒什麽凜天的氣勢，反倒很像錦玉堆裏養出來的貴公子。

偏偏人忌憚到死。

商淮最先開口，他掃掃左右形，又見幕一終于大舒一口氣，隨著巫山衆人對陸嶼然無聲拱手做禮，沖江無雙笑了下：“還沒到呢，路上就聽說這邊有天大的熱鬧，我們來得不算晚吧？”

從前這幾個聚在一起，商淮都是負責和江無雙假笑對假笑的那個。

反正他誰也不怕，什麽都敢說，好幾次將溫流膈應得臉如烏雲遮頂，江無雙當場表演笑容消失。

“看來巫山已經將姍姍來遲刻在骨子裏了。”

溫流從不承認陸嶼然的帝嗣稱謂，轉了個面，朝向探墟鏡，不耽誤時間在和商淮這種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人爭論口舌上，道：“來了就開始吧。”

江無雙聞言拎劍起，示意自己沒意見。

兩人及邊下屬，從侍都了，浩浩往前挪了一截，在臨開啓歸墟鏡時齊齊止住，等著陸嶼然就位。

無數晦的，忌憚的視線鋪天蓋朝他覆蓋而來。

陸嶼然從出現到現在未置一詞，他和這幾位面時向來惜字如金，沒什麽可說的，但可能是因為商淮路上的善意提醒，或是溫流與江無雙方才的咄咄人，他的心比平時更差。

他朝前走去，巫山幾位九境與諸多八境都簇擁上來，以他為絕對中心朝探墟鏡的方向走去。

一息之後，探墟鏡近在咫尺，溫流與江無雙都已經收斂神，手都出來準備摁在流四溢的鏡面上了，陸嶼然倏地停下腳步。

他正停在江無雙邊，此時揭下手套遞給後畫仙，漫不經心一側首，漆黑深邃的眼瞳準落在江無雙側之人上。

百步，氣氛凜然冰封。

陸嶼然聲音不重，很像心來的隨口一問，迫卻如刺骨寒刃直：“江召？”

王庭之人莫不變，就連江無雙也是此時才恍然回神，想起這兩人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前塵舊事。

不是世人善忘，只是當日溫禾安與陸嶼然聯姻九州皆知，兩人對頭變道，果真沒過兩年就分開了，溫禾安另尋新歡，巫山那邊也無有反應，顯然陸嶼然并不在乎這件事。

直到現在，大家才意識到，他先前不予理會可能是沒空閑，沒時機，畢竟這事怎麽說——無關在不在乎，畢竟是丟臉了，這對帝嗣陸嶼然來說，怕是人生中頭一個污點。

江召一直坐在江無雙邊，擁著一襲黑，形瘦削單薄，氣質沉郁，完全不關注先前的一團鬧劇，直到陸嶼然出現，他才靜靜擡眼，觀察著這位一出場便擷取了所有目的天之驕子。

從相貌，到舉手投足間的細節，再到他天生習慣被簇擁，冰魂玉魄般漠然一切的氣質。

陸嶼然對這種注視習以為常，直到現在，才真正給了他一個眼神。

無人知道，連溫禾安都不知道，這不是他與這位只出現在傳聞中的帝嗣第一次接了，只不過現在是第一次面對面鋒。

江召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他手指微攏，不卑不與陸嶼然對視，在這一刻用最為嚴苛的要求審視自己，務使每一個表，細節，聲線都冷靜，恰到好，不落下乘：“巫山公子來晚了。”

商淮當初為了看陸嶼然的笑話，是見過江召畫像的。

當年畫像裏的公子也能稱得上溫潤清秀，他當時看了許久，也能理解溫禾安的，陸嶼然相貌太盛，鋒芒太過，那大葷大素吃多了，想換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嘗嘗也無可厚非，結果現在乍一看，覺得自己騙了。

站在江無雙後的男子一全黑，蒼白，寡淡，五倒是沒有變化，細看依舊人覺得驚豔，但眼神與氣質都極為悶，像大病初愈，好幾個月不見天日了一樣。

他有點搞不懂了。

他們二主，好這一口啊？

陸嶼然沒說話，他只是往前又走了一步，這一步之下，氣息威宛如山呼海嘯，無聲卷湧起千層，在場十幾位九境目同時一凜，無數八境同時悶哼，而于氣息中心的江召眼神一暗，無聲了指骨。

他頂著這千鈞的重量，脊骨幾近要被折斷，卻依舊不曾低眉半分。

天下人皆說陸嶼然和溫禾安乃被迫聯姻，他對沒有半點男之，連溫禾安自己都這樣說，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幾件事，他險些信以為真。

瞧。

若不在乎，這種抑制不住的憤怒算什麽呢。探墟鏡可是事關天授旨，在江無雙和溫流眼裏排在首位，其他任何事都要靠邊站，跟這種事相比，丟人算什麽。

陸嶼然踏出了第二步，江無雙臉上的笑掛不住了，他眼皮接連跳了兩下，朝前一擋，氣息同樣全開，他低聲喝：“陸嶼然。”

溫流在一邊皺眉。

實際上，現在只想早探墟鏡一探究竟，昔日溫禾安引起的雨腥風，最好一點都別晃到眼前來，但在巫山和王庭發生沖突時，肯定是要站在江無雙這邊的。

心裏很煩，但還是踏出一步，擰著眉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陸嶼然無視一切，踏出第三步。

這一下，除了江無雙與溫流，九境都齊齊變，無聲退遠，江召眼瞳變得極其幽深，結上下滾著，拳頭了再，那些堪稱屈辱的回憶如沸水般在腦海中炸開，炸得他頭皮都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