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去東華醫院，一路上磕磕絆絆的。我一定是急得瘋了腦筋了，居然還打車去，然后不負眾地在十字路口因為堵車被扔下來了。

司機特奇怪：“你咋不跑過去呢，剛你急匆匆地過來我以為你肚子疼呢。”

“我急啊！”我一邊出皺的錢，一邊解釋：“我姑媽的大爺的三舅失憶了，說是要把全部家產捐掉。”

“嘿，那不好的，我們漲工資不？”

“是好的啊，可是問題是現在說，自己在國，要回國。”

司機終于沒話說了：“你慢走。”

我憋著笑，心滿意足地進了東華醫院的大門。

沒走多遠，就聽到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一看是若阡那個小王八蛋。平時我看到他都覺得扎眼，可是今天我有種找到組織的覺。

我笑靨如花地跑過去：“喂，若阡，我有沒有失憶過？”

他肩膀一聳，眉頭皺起來：“你沒睡醒？”

“我良宵過得很好，謝謝關心。”

他眉頭皺得更深了：“喻夕，你別這樣，開玩笑也要開個有限度的，醫生很忙的，別老是沒事嘻嘻哈哈地跟我們開玩笑。”

我一聽來火了，哼了一下：“你還真把自己當塊醫生的料哈，醫生崇高偉大，救死扶傷。是啊，醫生的病人就是病人了，其他人說自己不舒服就不是病人了，非得到醫院掛一號，付你點檢查費才算是病人。麻煩你這個醫生有點同心，就是再牛的主任都有義診！”

“喻夕啊，你本來什麼事都沒有。”

“我告訴你，我以前就看不慣你這調調。你覺著醫生偉大崇高，可以啊，你做你的醫生，但是你別時刻仗著你醫生的份，這個沒時間做，那個沒力管。我以前能忍著你不過是你仗著我喜歡你，醫生是職業，是工作，不是你一輩子的生活。想做一個好醫生，麻煩你低調一點，不要張口閉口我們醫生的，你下次不要給，我聽到我聽一次刺你一次。”

“若阡，你這麼多年混來混去也就一個住院醫生，給你點忠告，你就是太把自己當一個醫生了，覺得患者缺了你都不行了，真正的好醫生，是病人需要他，而不是他覺得病人需要他。”

我覺得我把這四年的怨氣全部發出來了。

這也是我一直想跟若阡說的，他太驕傲了，驕傲到睥睨眾人，當一個醫生開始不可一世的時候，就是他失敗的時候。

以前我覺得這樣總是把專業課業和工作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可靠而且有進取心，可是漸漸地發現當學識變了炫耀自己的資本，當自信心變了驕傲，當自尊心變了剛愎自用，其實這個男人已經離失敗不遠了。他的一輩子要不就活在無限的自我膨脹中，要不就活在怨天尤人的悲切中。

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喜歡顧宗琪。

我看見若阡長長的睫微微地，天空有些慘淡的亮，照著他正好給他的眼睛留下淺淺浮的影，他什麼都沒說，低著頭。

我覺得自己話說重了，而且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醫院，我怎麼也應該給他點面子。

我剛想開口打破這尷尬的氣氛，他抬起頭微笑：“謝謝你，喻夕。”

我倒是愣了一下，連忙擺擺手：“沒什麼，我隨便說說，隨便說說，你不要當真啊。”

他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于是我就走了，跑到門診的肝膽外科去了。

我干爸在這里出專家門診，帶兩個博士生。

有一個博士生我很喜歡，他特別喜歡在人家看病的時候提起今天中午或者晚上吃什麼這樣的話題。有一次我去的時候他跟我說中午準備去吃小羊，說得喜洋洋的，臉紅潤得不得了。

躺在床上做檢查的病人，一張肝病臉黑乎乎的，大肚子里都是腹水，他長吁短嘆的：“唉，我這輩子就喜歡喝酒吃，不知道死前能不能再吃到呢。”

那個博士生很驚訝：“為什麼不能吃啊，您的病只要積極治療，會有好轉的，真的！”

我當時就對他有了強烈的好，他不是很帥，可是笑起來給人覺很舒心。

他是除了顧宗琪之外，我見到的唯一一個不用標準醫生口氣跟病人說話的人，所謂標準的醫生口氣就是——那種口氣讓你深信自己很快就要沒救了，不如回家辦后事。

我跟他打招呼，干爸看到我有些驚訝：“呦，你怎麼過來門診了？”

“我有急事。”

他正給人看化驗單，我就站旁邊說：“我是不是失憶了？”

我說完之后，整個屋子里詭異地沉默了下來，連躺在床上做檢查的病人也坐直了，很興地看著我，我“呃”了兩聲：“我只是隨便說說，不要當真啊。”

“胡說八道什麼東西，你不是好好的嗎？”

“可是我覺得我有些不對勁啊，會說莫名其妙的話。”

我干爸看了我好一會，然后示意那個博士生：“你覺得啥病？”

他笑嘻嘻的：“要是我，有一頓小羊就不會去想每天為什麼也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了，喻夕，人生不能那麼暴躁和糾結的。”

“你也？”

“是啊，我有時候上手臺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說，我腦子里似乎有一個巨大的管瘤，每天都在蠶食我的養分，還有其實我是外星人，只是you和me，都不know而已。”

我大駭：“靠，比我還嚴重，你還中西醫結合啊。”

“力啊，力大了就會說一些東西，還會發呆，你也經常發呆吧，喻夕？”

我點點頭：“是啊，尤其是等電梯的時候。”

“那就是咯，我也是，上次我等電梯時候發呆，后來人家小護士問我，你干嗎老是盯著我臉上的痘痘看啊，我才恍神過來，很誠懇地問，豆豆？哪位？”

我笑起來，心頭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我跟干爸說：“他靠譜不？你還敢帶他上手臺？”

我干爸難得欣地笑笑：“就他最靠譜，跟小顧一樣好使。”

我的心好像是琴上的弦，聽到顧宗琪的名字，嗡地一下，清脆叮咚地響了一下。

他已經不是那個讓我小心翼翼出敏角去的某種馥郁芬芳的植，而是一只呆呆的小蜘蛛，年復一年地埋頭織網，不去想什麼時候才會收獲，而我就是一只驕傲的小蟲子，從天空中看到這樣的奇觀，頭腦一熱就扎進他的溫鄉里。

他的網很厚實，當作棲息的港灣正好，可是他不來捕捉我，蠶食我，只是傻傻地看著我，讓我一個人在紛擾迷中掙扎。

我正在胡思想呢，手機忽然響起來，是我家的電話。我接起來，喻璐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喻夕，你多天沒回家了，中午過來吃飯吧。”

用的是“過來”不是“回來”，在的概念中我已經不屬于那里了。

我說：“行，我中午過去。”

那點小心思，在我面前，一點都掩飾不住，有求于人的時候策略之一是請客吃飯。

果然吃完飯，保姆收拾了東西下去，抱著泰迪熊湊到我邊，我在看午間新聞，郎永淳真的帥的，而且好像有駐似的，我從小看到現在，都沒覺得他變過。

把頭埋在熊的肩膀上，小聲地問：“喻夕，上次我在急診看到的醫生哥哥長得好帥啊。”

我挑挑眉，沒出聲。

繼續說：“你認識他嗎，上次在病房里那幅畫被醫生哥哥看到了，他有些驚訝，問我是不是你不小心忘記丟在這里的，我看他那個樣子很好玩，我就說是的。”

“我就問，哥哥你要送還給我姐姐嗎？剛走。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樣子真好笑，后來他追上你了？”

“恩。”我淡淡地回答，那幅畫還在我的宿舍，掛在靠門口的墻壁上，每天都可以看見。

“那你就是跟他認識咯，還很悉，喻夕，我好像喜歡醫生哥哥了，你有他的手機嗎，QQ呢？”

我沉默，但是喻璐一臉期許地看著我，眼神那麼不加掩飾，閃閃亮亮的，單單看上去真的很可，但是誰說過，孩子的眼睛里有了念，就不再天真。

“喻璐。”

“恩？”

“上次我去坐公車，那是在半夜的時候，很晚很晚了，那天我是去郊區吃野味的，你曉得不，就是穿山甲和猴腦之類的，我現在閉上眼睛還能記得那只猴子死前的聲，嗷——嗷！它的眼睛都紅了，腦子里的腦漿汩汩的冒出來，還冒著熱氣，很香甜的味道，我吃完之后，出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我想也是，荒山野嶺的怎麼會有人呢。可是走了幾步我覺得不對頭，就很好奇地往后看了一下，原本燈火通明的農家小院，一下子就漆黑了。我尋思估計是停電了，也沒往心里去。好容易等來了一輛晚班車，車上只有我和司機兩個人，公車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有些困意，但是聽到窗戶上好像有什麼聲音，于是我睜開眼睛。”

“出了隧道我才看到，我邊的窗戶上趴了一只猴子，就是剛才被我吃掉的那一只，喏，就像現在一樣，看看你后——”

“啊，啊，啊——”

不出意料，我聽到了一聲魂飛魄散的尖，幾乎是同時，那只泰迪熊摔到了地上，喻璐驚恐的看著我，滿眼都是淚水，“你，你——”

“我只是說了一個小故事啊，這個是顧宗琪，恩，就是那個醫生哥哥講給我聽的，他上次給我講了很多這樣的故事，我都記得呢，你要不要再聽一個廁所驚魂？”

然后我笑起來，看上去很真誠的樣子，“很好聽的，真的，醫生哥哥很會講故事的。”

連拖鞋都沒穿，直接跑到廚房一把抱住小保姆，斷斷續續地不知道說什麼，我站起來，拿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我也起了一的皮疙瘩，說老實話我是很怕這種白癡卻驚悚駭人的故事。

我贏了，雖然有點勝之不武。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我仰起頭，任冷風灌進我的里，天空有些泛青的灰暗，轉瞬即逝，這樣飄著冷風的天，纏綿又哀怨。

我開始怨恨顧宗琪了，他那麼好，那麼帥，到哪里都是需要圈起來才不能被人覬覦的。

拿出手機，看到上面有一條信息，“喻夕，吃過飯了沒？”

是顧宗琪發給我的。

我回復道，“沒有，我死了，剛聽了好幾個鬼故事，現在嚇得哪里都不敢去。”

他問，“你食堂都不敢去？”

“拜托，當然是哪里都不敢去。”

“為什麼？”

“因為一個驚悚的故事。”

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想到了那個驚悚的廁所故事，我嚇得連路都不敢走了，我腦海中一遍遍地浮現那個場景——一夜之后，殺人犯趴在廁所的門上，盯著無辜的人。

那時候我正在通往東華醫院的一條廢棄的小巷子里，仄而狹窄，視覺中兩邊的墻緩緩地過來，也許冷不丁的頭頂上就會冒出一個人，冷冷地看著我，對了，還有猴子。

我幾乎快要被自己嚇得哭出來。

手機忽然響起來，顧宗琪的聲音地傳來，“喻夕，你又搞什麼東西啊，你現在在哪，要不要帶你去吃飯？”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羽，大片大片的綠在灰暗的視野鋪陳開來，我仿佛聽見春天的耳而過，手心一片濡。

我是被自己嚇的，還有稍微的心，是被他輕的話語熨帖的。

他問我，“喻夕，你現在在哪里？”

我說，“東華醫院往你家方向，有一個偏僻幽靜的小巷子，我在里面啊，我害怕！”

顧宗琪這種人肯定是不會知道的，果然他猶豫了一會，“你到醫院門口吧，我帶你去吃飯。”

“我怕！”

“沒事，沒事，我給你講件前幾天發生的事，你知道科的李主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