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雲寺位靈雲山上,坡多陡路馬車難行,王月英帶著林鈺行了半日才到。
等林鈺一行人在寺中安頓好,天已暗了下來。
山間升起薄霧,烏雲凝聚頂空,沉甸甸的濃雲似要塌這宏偉古樸的寺廟。
王月英與林鈺未住同一間屋,澤蘭收拾完床鋪,出門打水淨手時抬頭看了眼天,對廊前同樣著天的林鈺道:“小姐,看樣子要下雨了。”
林鈺“嗯”了一聲,有些擔憂道:“若了路,這幾日便下不了山了。”
但天晴還是降雨不是林鈺能左右的,收拾完,林鈺便去尋王月英了。
隨王月英用了頓寡淡無味的齋飯,和一群僧人齋客跪坐在殿中聽淨墟老和尚講佛。
淨墟須眉銀白,看人時眼睛都睜不大開,林鈺不曉得他這樣的年紀是如何有力雲遊四方。
寺熏著溫和的檀香,燭火幽微,伴隨著老和尚低緩沙啞的嗓音,極催困。
林鈺跪坐殿中,眼角瞥見一位年紀不大的小和尚聽著聽著就開始歪腦袋,眼皮子粘了米漿似的睜不開,但沒一會兒,又被他師兄一把正了。
寒涼的秋風湧殿中,門外雨聲漸起,淅淅瀝瀝拍打在窗欞高簷。
寺中修行講“苦心誌、勞筋骨”,是以未燒碳火。林鈺比常人弱些,跪了小半個時辰便開始不住。
膝下枕著團,卻擋不住寒氣,很快手腳就涼了下來。
王月英本來是想等淨墟大師講完請他幫林鈺看骨相,但見林鈺臉不大好,放低聲音問:“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澤蘭陪你回房休息,不要強撐。”
王月英說著,去握的手,察覺到一片涼意後,心疼道:“萋萋,回去休息。”
王月英的兩名侍就在殿外候著,林鈺也不擔心,點了點頭,沒出聲打擾殿中聽講的他人,輕聲站起離開了。
殿外沒見到澤蘭,王月英的侍告訴澤蘭跑回去替取薄氅了,馬上回來。
林鈺沒等,拿了靠在牆邊的傘,自己一個人慢慢往回走。
山中清淨,便是沒有佛音,伴著雨聲也人心寧。
林鈺行至母親的侍看不見的地方,出手來接了把涼雨。
林鈺活到現在,很淋過雨,像這樣接一捧雨水都要避著人,免得被念好一陣。上一次淋雨已是小時候的事了。
說起來,還和李鶴鳴有關。
李鶴鳴雖出將門,但據林鈺所知,他年過得並不好。
當時北方部落猖獗,李鶴鳴的父親奉命領兵降服,不料卻中箭落馬。主帥落馬,軍心大,便吃了敗仗。
他父親乃當朝猛將,軍功赫赫,沒人想到他會死落敗。
一時無數暗揣測和惡毒罵名全在了李府之上,連帶著在學堂裏讀書的李鶴鳴也遭了不欺辱。
林鈺還記得那日也是這樣一個下雨天,估著自己那時也就八九歲的年紀,在侍的陪同下,去給在學堂念書的林靖送傘。
走進學堂,沒瞧見林靖,反倒看見了被眾人連書帶人推倒在庭院中的李鶴鳴。
欺辱他的人也不過與他一般大的年紀,怕連聖賢書都沒讀明白,卻已經懂得了如何向戰敗將軍的兒子泄兵敗之憤。
李鶴鳴那時候就已經是一張冷臉,不怎麽笑,也不哭,狼狽地摔倒在院子裏沾了一泥也隻是沉默地爬起來,在大雨裏一本一本撿起自己被雨泥弄髒的書冊。
學堂裏其他的學生罵他“無用、孬種”,但如何“無用”、如何“孬種”卻說不出口。
因總不能說“雖然你父親為國戰亡,但卻未能降服北方部落,你為其子,故也無用”。
先生講過的聖賢書總還在他們心裏埋下了一顆明智的種子,知道將軍為國戰死雖然稱不上絕對的榮耀,但也定非恥辱。
隻是在那時那刻,這顯而易見的道理都被戰敗的怨氣淹沒了。
林鈺當時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家裏人也不會將打仗的事說給一個小姑娘聽。
撐著傘站在門口看著庭中撿書的李鶴鳴,隻覺得他一人孤零零地欺負實在可憐,便跑過去將手裏的傘撐在了他頭上。
上佩著塊胭脂玉,大淨白,唯獨中間有抹胭脂紅,墜在穗子上的小玉珠相撞,跑起來“叮當”響。
李鶴鳴蹲在地上,聽見那鳴佩聲停在自己後,回頭看過來。
他的臉被雨水打得,一雙眼黑如深潭,已經有了年初的俊逸模樣。
林鈺人小,力氣也輕,兩隻手握著傘,垂著眼,有些擔心地看著李鶴鳴。
雨水敲在頭頂的油紙傘上,嘩嘩作響。
李鶴鳴似乎沒想到會有人幫自己,還是這麽一位小姑娘。幽深的目凝在臉上好一會兒,他才出聲:“走開。”
說罷就轉過了。
他語氣冷,話也不好聽。林鈺分明在幫他卻被他如此對待,難免有些無措,但又聽他背對接著低聲道:“我如今是過街臭鼠,你若幫我,他們會連同你一起欺辱。”
那是李鶴鳴與林鈺見的第一麵,也是他與說的第一句話,語氣平靜得不像個十幾歲的年。
或許正因如此,那句平淡得近乎冷漠的“過街臭鼠”林鈺記憶深刻,直至今日也沒能忘記。
李鶴鳴不是第一次在學堂被人欺負,他對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厭恨形象看得十分清楚。
他話音剛落,就有一人要迫不及待地印證他的話似的,急急從廊下衝過來,將林鈺遮在李鶴鳴頭頂的傘用力拂開,憤恨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竟還幫著他!”
那人和李鶴鳴差不多大,說的話卻咄咄人。林鈺尚不及他肩膀高,手裏油紙傘被大力去,腳下連帶著沒站穩,踉蹌幾步驚呼著往旁邊摔去。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到來,而是倒進了一個並不寬厚的冷懷抱裏。
原是李鶴鳴反應迅速地轉接住了。
但李鶴鳴卻沒能顧得上自己,他整個人倒在泥水裏,背脊“哢”一聲重重砸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
劇痛傳來,他眉頭一擰,嚨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
林鈺腰間環佩的細繩落,胭脂玉掉進泥水中,沉小小一方雨水泥潭裏消失不見。
變故發生得太快,林鈺的侍起初沒來得及反應,待林鈺和李鶴鳴一起摔倒在地,才快步上前,將林鈺從李鶴鳴上扶起來。
侍撿起傘撐在頭頂,擋在了與推那人之間,關心道:“小姐!可傷著了?!”
可這場雨下得急,林鈺幾息間已經被雨淋了個。地上的李鶴鳴更是裳髒,林鈺看見他背下的泥水裏浸出了。
衝侍搖搖頭:“我沒事。”而後又不顧侍勸阻,蹲下去扶李鶴鳴:“你可還好?”
學堂的學生也並非全都是非不分之徒,有人看不下去,跑去將院裏發生的事告訴了先生。
林靖在室幫先生整理學生的文章,聽說院中來了個雕玉琢的小姑娘,扔下腳不便的老先生便率先衝了出來。
在看見院子裏的林鈺後,林靖愣了一下,大步跑向他:“小妹!”
林鈺抬起頭,無助又委屈地看著他:“阿兄……”
林靖下外袍罩在被雨淋的林鈺上,憤憤道:“誰將你弄這樣?”
他說著,目從一旁比林鈺更加狼狽的李鶴鳴上掃過,又扭頭看了眼一旁好端端站著的、將林鈺推倒的罪魁禍首。
他握著拳,目不善地盯著男孩,問林鈺:“是他嗎?”
林鈺一看林靖那模樣就知道他要揍人,沒有貿然回答,而是指了指李鶴鳴背上出的裳,小聲道:“哥哥,他方才為了護著我,好像摔傷了。”
那推到林鈺的人沒想到是林靖的妹妹。林鈺有意饒他,他自己卻沒憋住,非得給林靖揍他一頓的機會,又蠢又急地開口求饒:“抱歉,林兄,剛剛我並不……”
林靖聽見“抱歉”二字,沒聽他後麵的話,直接一拳朝他臉上用力揮了過去。
拳頭狠狠打在那人的鼻梁上,伴隨著一聲慘,那人仿佛不住這一拳的力道,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
他鬆開捂著鼻子的手,一看,竟被林靖一拳打流了。
林靖也不多話,一拳打完,站起來還要揍他。
“阿兄!”林鈺有些急地了林靖一聲。
知道他脾氣,想上去攔他。那人的朋友看林靖不肯收收,也紛紛從廊下衝過來阻攔。
李鶴鳴看了看小小往前衝的林鈺,顧不得背上的傷,手拉了一把,把推給了的侍,然後自己衝上了幫林靖。
大雨瓢潑的庭院裏,幾人扭打在一起。最後還是拖著老老先生遲遲前來喝止,才終止了這場鬧劇。
被抓著當人質也就算了,要不是怕傷及無辜,她一早解決那幾個搶劫的了,卻沒想到竟被那不長眼的子彈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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