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場麵混不堪的時候,一陣玉珂鳴傳進城中,馬蹄聲漸近,似有一支隆重的車隊要城了。
百姓們竟默契地安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到了一頂金輿鑾駕,前後簇擁著紅羅銷金掌扇,四麵掛著珠簾和繡匾,那是皇室帝姬的儀仗。然而,金輿卻被岐兵簇擁著,跟在一輛奢華的馬車之後。
有宦高唱道:“恭迎完將軍,令福帝姬城——”
聞者卻無不泫然淚下。
百姓們都有耳聞,汴梁城破時,岐軍擄走了皇帝,擄走了宗室貴,還舉行了獻俘儀式,命令皇帝褪袍服,其他人則無論男全部去上、披羊裘、腰係氈條,祭拜岐太祖的宗廟。獻俘儀式後,皇宮中原本的嬪妃、帝姬、宗室命婦,被分賜給岐人,或為貴族妾,或為軍營,或為人下奴,無一幸免。
可謂百年未曾有之奇恥大辱!
而這位令福帝姬,亦是當時的俘虜之一,如今出現在瀝都府,的帝姬依仗,是岐人給的,雖金輿依舊,可在眾人視線看不到的背後,究竟遭遇了什麽,可想而知。
馬車於城門停了下來,轎廂的男人撥起轎簾,揚聲問道:“令福帝姬歸國,汝等就是這般迎接的嗎?”
萬眾無有回應者。
男人繼續道:“汝等都是令福帝姬的臣民,今日鬧事之人,隻要停止反抗,便不再追究過錯。”
麵對曾經的帝姬,他們不能不讓。哪怕知道這是岐人於無聲間的耀武揚威,他們也要以臣民之禮,迎接他們的帝姬。
烏泱泱對峙著的人群竟寂靜無聲,浪在人群中沉默地湧起、褪去,一條城的路被讓了出來。
南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謝卻山說的“唱紅臉的人”。瀝都府,又來了一位大岐的高,岐人的車隊,就這麽踩著昱朝百姓的脊梁骨,浩浩地進了城。
“我要殺了他們。”
謝穗安的話極輕、卻極其堅定,一字不落完整地飄了南耳中。說罷,不再逗留於人群中,扭頭就走,渾騰起殺氣。
南連忙追上謝穗安。
“小六!”
“嫂嫂,別攔我。就算是去死,三叔我也必須要救。岐人都踩到頭上來了!不做點什麽,活著也是茍且生!”
“難道你要白白送死嗎?城裏到都是盯梢的兵。”南不懂,誰強誰弱,分明一目了然。
“岐人不是滿城布防嗎?好,那我就去他們的城防圖,謝卻山手裏肯定有。知道他們的守衛分布,我再去營救三叔,便能順利。”
說得輕巧,但每一步實現起來,都難如登天。更何況這次行,謝穗安孤立無援,在被找到之前,不能將計劃告知秉燭司任何一個人。
這次謝穗安堅定地走了,南言又止,沒有攔。
人要作死,誰也攔不住。
是絕不會把自己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裏,南反複告誡自己。
可回頭了一眼城牆下吊著的謝鑄,街邊跪迎帝姬的太學生和百姓們,以及那位坐在金輿之中,卻不由己的可憐帝姬,南中似有一難以名狀的緒翻騰。
這種緒讓南清醒又無措。並不想馬上回雪塢,於是跟著車隊漫無目地往前走,任由人群將自己淹沒。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邊的人群逐漸散去。
“狗秀才,還想襲我們?嫌小命太長了是不是!”
一陣辱罵聲傳耳朵,南循聲去,幾個岐兵在圍毆一個書生。
書生布白袍,被打趴在地上,還想護著手邊散落的幾卷書。岐兵大笑著踩住他的手,往泥裏碾了碾,他顯得更加狼狽又無力。
“昱朝的腐儒,哈哈哈!命都快要沒了,還想讀書啊?不如把你眼睛挖了,你什麽都讀不了——”
岐兵大笑著,出匕首。
南心驚膽戰地站在巷外看著,實在不忍,心中湧起製止的衝,腳下卻猶如灌了鉛一般,沒有往前的勇氣。
就在南踟躕猶豫的時候,有隻暴地手抓住了的領,將往前一提溜,南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回頭一看,來的竟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岐兵首領。
“臭娘們想看?來來來,站這兒看看清楚,一會兒就到你。”
那岐兵直接奪過另一人手中的匕首,要去剜地上書生的眼睛。
“住手!”
眼看著匕首就要下去了,南的喝止聲口而出,清脆嘹亮。
幾個岐兵被這聲震住了,都頓了頓,回頭瞧。
南心裏是虛的,出聲之後就後悔了,本來可以趁岐兵欺辱書生的時候趁機跑的,但如此暴行,實在做不到置之不理。可就算這一刻製止了,以的能力……又能怎麽幫書生和自己逃跑呢?
“有時候,名比實更重要”謝卻山的話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哎喲,小娘們還有脾氣,就你也敢管爺爺我的閑事?!”
岐兵上下打量南,顯然沒把放在眼裏,目裏甚至還有幾分毫不遮掩的猥瑣。
“啪——”一記響亮的耳落在岐兵首領的臉上。
南先發製人,迅速將自己的氣場建立起來:“你又是個什麽東西,連我謝家的帳房先生都敢欺負?”
故意直腰桿,學著謝卻山那副誰也瞧不上的模樣,麵上端是理直氣壯。
岐兵被打得蒙了,捂著臉瞪著南,一時又怒又懼,說不上話來。
跟隨他的兩個狗子倒是反應快,圍上來護著自己的小首領,朝南質問道:“胡說八道!現在什麽人都能報自己是謝家的名號,也得看你們有沒有資格!”
南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今日帶出來的收租賬簿:“我乃謝家夫人,奉我們家主之命,今日帶帳房先生來城裏收租——,”手用力一抖,將賬簿攤開,“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了,這上頭是謝家的族印。”
岐兵半信半疑地湊上前看,果然是謝家的大印。
南看到首領額角有道疤,忽然認出這張臉來了,這是一月前在曲綾江渡口欺辱的岐兵,這疤還是為了逃拿石頭砸的。
如草芥一般被欺辱的記憶湧上來,骨子裏的恐懼讓忍不住,但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讓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已經不是那一日的自己了。
此刻南才約明白,為什麽那些士人總是要把脊梁得筆直,這是一種勇氣的宣告。
南的眼風掃向岐兵:“我們家主是誰,不用我提醒你們吧?”
說罷,南收了賬簿,也不再搭理岐兵,朝那書生走去。
在他前站定,朝他遞出一隻手。
驚魂甫定的書生仰頭,很多年後的他再回想這一幕,都能清晰記得這一刻低頭手的時候,明的落在上有了綢緞一般的澤,的一縷鬢發垂下來,從此纏在了他的心上。
書生覺得自己的手髒了,不敢去那隻的手,撐著地自己站起來了,拾起地上的書卷攏回到懷裏,配合著南站到後。
“夫人,小人耽誤事了,抱歉。”
南轉頭瞪了眼岐兵:“還不快滾?!我今天的事若沒辦好,你們要提頭去見卻山公子嗎?”
岐兵們見南如此氣勢,不敢再質疑,畢竟謝卻山的名號在岐人之中也是有威懾力的。他們連連鞠躬道歉,落荒而逃。
見那三人消失在視線裏,南一下子垮了下來,一,靠著牆才能勉強站著。全然不顧形象,捂著口張口呼吸,任由凜冽的空氣充滿的膛,這才稍稍緩過來。
在謝卻山那吃了那麽多癟,偶爾假借他威風,沒想到這麽好用。大魔王果然是大魔王啊。
南沒有注意到,聽到卻山這個名字的時候,書生竟瞬間出了神。
很快便收斂好緒,書生朝拱手:“多謝……”言語猶疑地頓了頓,見卸下偽裝後分明是一副模樣,似乎不像是所說的謝家夫人,一時不知是該稱呼夫人還是姑娘,但還是很快接上了自己的話,“多謝這位夫人。”
南撓撓頭發,敏如,也知道這書生瞬間的猶疑是為什麽,自己卸下氣勢後一點都不像個世家“夫人”,這個稱呼也有點不適應,但這背後複雜難以解釋,不必同外人道,索認下了。
南擺擺手,道:“沒事沒事,我沒那麽多規矩,別跟我客氣。郎君怎麽稱呼?”
“小人宋予恕,家裏排行第七,夫人若不嫌棄,喚我宋七郎便可。”
說話文縐縐又慢條斯理的,難怪要被野蠻的岐人罵是腐儒。
“宋七郎,外頭,若是被岐兵看到我們分開走怕會起疑,我再送你一程吧,你住在哪裏?”
宋予恕微有惶恐之:“怎好再勞煩夫人。”
“……”南無語,跟文人說話確實是有點費勁,但又不好太魯。
見南微微蹙眉,宋予恕立刻改口:“那便多謝夫人了。小人住在江月坊。”
倒是個心思玲瓏的識趣人。南笑了:“那你帶路吧。”
宋予恕在前頭走著,但南注意到,他始終低著頭,抱著懷裏的經書,不願與任何行人流神。
他十分有禮節,每到一個轉角,便手邀先過,但每每手的時候,他都刻意掩住了袖袍上的髒汙。
南忽然明白過來了,是冠。他自卑的,是自己的冠髒了。
南鼻頭莫名有點酸,看他眉目俊朗,知書達理的模樣,應該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兒郎。
這世讓多人支離破碎。
“你是外地來的嗎?”南找他攀談,試圖打破一下這沉悶的氣氛。
“小人從東京城流亡而來的。”他言語十分謙卑。
原來是京城裏的公子啊,難怪……
南心中唏噓,忽然,宋予恕的腳步停了下來,南順著他的目去。
一行車隊也在前麵巷弄的大宅前停了下來。
馬車中,下來一個形魁梧的男人,一岐人服,正是大岐丞相韓先旺的心腹,完駿。令福帝姬也從金輿中走下來,形消瘦,雖華服加,仍顯得伶仃。
附近並沒有太多的行人,耳尖的南卻聽到一陣奇怪的窸窣聲。像是……
南狐疑地打量著,看到令福帝姬已經跟著完駿踏宅門,那奇怪的窸窣聲正是從腳上傳來的——的腳上竟戴著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便發出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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