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掠過窗欞，雲湧窗，案頭浮上一層細碎翳。

言石生伏在案上，按照暮晚搖的要求，將那白牛茶的茶樹模樣畫給暮晚搖。

暮晚搖聽說言石生這裏隻有不到一斤的白牛茶，頓覺嫌棄，想這麽點兒，怎麽夠長安那些人分？

最好的法子，就是弄清楚這白牛茶的茶樹長什麽樣，讓自己的人去野外找。如果能將嶺南的白牛茶茶樹移到長安種植養活，那是最好了。

而州考在即，言石生要讀書，他隻肯幫暮晚搖把茶樹的樣子畫出來。這還是暮晚搖以教他《切韻》、幫他修正他的古音為條件換的。

如此下午，自然是暮晚搖百無聊賴地翻著《切韻》一書，言石生在畫茶樹了。

安靜寧和之時，門院籬笆外，傳來達達馬蹄聲。有人還沒進門，就大呼小：“言二郎！言二郎你且出來！”

被窗外聲音一驚，言石生手中的狼毫向下一按，濃鬱墨暈在宣紙上，筆下樹上，出現了一道深沉的影。

暮晚搖心疼畫：“誰在外麵喧嘩？”

侍春華向外走：“奴婢去看看。”

言石生聽到有人喊他，當即要起去看。暮晚搖手把他一拉，向窗外偏過臉，道：“且讓春華去看看怎麽回事。這麽大呼小，萬一是持要傷你的惡徒呢？”

言石生手中狼毫一抖，有些看不懂、又有些欣地暮晚搖一眼：這位娘子竟然維護他？他沒聽錯吧？

暮晚搖下一句道：“你還要幫我畫茶樹，這時候不能傷。”

言石生無言。

言家的籬笆門外，停了一匹棕馬。一個年書生騎馬而來，馬上馱著極厚的書目和幹糧。

這年書生下了馬，沒有進院子就開始喊：“言二郎！言石生！我阿父讓我來找你，你人呢？”

他下了馬後，看到言家和昔日不同，院子裏多了很多衛士和侍。他隻是奇怪了一下，卻並不驚恐，仍是拉著自己的馬進院門。

言家其他人這時候不在家，沒人招呼這個客人。侍春華打簾而出，喝道：“是誰在此吵鬧？”

春華下了臺階，邊侍們一指，看到了那已經進了院子、但被衛士攔住的年。

春華看去，怔了一下。因此人年，著錦裳，眉目雋永頗有才氣，和尋常嶺南人完全不同。

春華心中不嘀咕，嶺南這麽荒僻的地方，有一個言石生長得不錯就不容易了，這時怎麽又冒出一個？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這不是嶺南，是黃金窟長安呢。

年沒料到一個腰肢纖細的貌郎橫眉立在階前，他也怔愣一下，然後目中的傲氣和不耐煩瞬間一收，雪白麵上突兀地紅了一下。

他有點兒慌地放下牽馬韁繩，彎作揖：“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此應是言二郎的家舍吧？小生姓劉，我阿父讓我尋言二郎，問問今年州考之事。若是沒其他緣故，我阿父讓我與言二郎一起去參加州考。”

春華登時了然。

每年深冬時節，大魏各州、道會通過考試，將合格的學生推舉去長安尚書省應考。待到了那時候，便是“科考”了。這位年書生來找言石生，自然是為了最開始那道“推舉”考試了。

春華屈膝行禮，聲答：“郎君稍等，妾這便去尋言二郎出來。”

轉進屋，又回過頭，向院中那遠道而來的劉姓書生看去。

書生癡癡地看著，目不轉睛，眼神明亮。

見冬日暖葳蕤，郎長玉立，亭亭綻放，非尋常之。

微風拂過麵頰發，春華麵容再一紅，對書生微微一笑，低下了頭。這次春華便再不回頭，直接進去找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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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書生名喚劉文吉，今年堪堪十八，比言石生還要年長一歲。

他父親曾當過史，後來得罪了朝中大，便被貶來嶺南了。

據言石生說，劉文吉是嶺南道有名的神。言石生自己讀書，就是跟隨劉文吉的父親。言石生已經參加過三年州考，劉文吉卻沒有他那般急躁。

劉文吉今年才是第一年來參加州考。他被他父親派來找言石生詢問州考經驗，並打算與言石生一起結伴去考試。

劉文吉雖是第一年來考試，卻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能考中。

劉文吉為了去考試方便，打算住在言家。言石生便把劉文吉的況告訴暮晚搖，希暮晚搖能夠允許劉文吉住下。

暮晚搖瞥著向說明況的言石生，顯然言石生這麽耐心地解釋，是想將人留下的。

而侍春華也聲：“嶺南鎮與鎮之間相距甚遠，劉郎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若是趕他回去，說不定會耽誤考試。”

暮晚搖神古怪：“你希他住下，過兩日與你一起去考試？”

言石生溫聲：“是。劉兄學問極好，他如果住下，小生還能向他討教。而我二人一起去考試，能相互照應。”

暮晚搖：“他有神之稱？”

言石生點頭。

暮晚搖好奇極了：“你學問比他如何？”

言石生麵紅，慚愧道：“劉兄家學淵博，我不如他。”

如此，暮晚搖就極為震驚了。

站起來，繞著言石生走一圈：“這麽說來，你是要留一個能夠威脅你、很可能搶了你名次的人住在你家？這種極有威脅的人，你不把人趕走，還唯恐對方休息不好，供對方好吃好喝？你是已經做好自己落第的準備，打算結人家神了？”

言石生道：“我也不一定會輸。”

“噗。”

言石生：……“噗”是什麽意思？

暮晚搖坐了回去，地仰他：“大魏南北十五道，東西五十關，每年推舉人才去尚書省參加科考。十五道加上五十關，天下學子無數，每年卻隻會推舉千餘人。”

“那些大州能得推舉的人多，像你們嶺南這種偏遠的地方，每年也就一兩人的名額吧。既然劉文吉有神之稱，那他就是你最大的威脅。”

暮晚搖眼尾若飛，躍躍試地為他出主意：“你可以在一開始，就將這個威脅排除了。”

言石生沉默半晌。

他問：“你覺得我該趕他走？”

暮晚搖雙肘撐案，乖巧又俏：“當然要住下。”

言石生詫異地揚了下眉。

暮晚搖為他出主意：“我看他似是驕傲、從無挫折的人。這種人，剛極易折。以你的心機，足可以在竊取他的才學時，擾他的心思，讓他考試失利，為你的腳踏板，助你州考得利。雖然你不一定能贏，他卻一定會輸。”

“人生之事，勇向前，本就一個‘爭’字！”

公主言語含笑，容卻這般狠。

言石生盯暮晚搖片刻，緩緩道：“人生之事，勇向前，卻不隻一個‘爭’字。還有德，忠，仁，義。”

他道：“我自然學問不夠好，神的名號我拿不到，連續考了三年州考都沒有結果。但我絕不會拿他人的未來，去為我自己鋪路。天道有酬，我有我的道，隻求俯仰天地間，問心無愧。”

暮晚搖臉不改。

仍蠱他做壞人：“你不說，誰又知道你做過什麽？反正做過了，也就過去了。”

言石生溫聲：“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會真正過去。它不會過去的。”

聽他說了一番大道理，暮晚搖尚且沒有臉難看，卻是如今這幾個字，如重錘擊上心，讓暮晚搖心髒陡痛。

後退一步，臉驟變，神變得些許蒼白。

在這世間，沒有任何事可以過去麽？過去的所有痕跡，會化作噩夢，一次次回來折磨你，對麽？

看臉不好，言石生關心問：“你怎麽了？”

暮晚搖撐著案幾，細瘦骨節輕輕抖。麵上卻不表現一點弱，惡狠狠道：“我的建議已經提完了，你既然不聽，就滾吧！”

言石生觀察半天，未果，他收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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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言石生與劉文吉來向暮晚搖辭行，二人要一起去參加州考，一兩日是回不來了。

暮晚搖看那個劉文吉不停地看的侍春華，而言石生眉目溫和，平平靜靜。言家的兄妹們鼓勵言石生好好考，依依不舍地送言石生。

隔著簾子，看他們互相鼓勵、兄妹深，暮晚搖諷刺道：“這便要蟾宮折桂去了？”

言石生禮貌道：“多謝娘子近日的照拂。”

暮晚搖口上關心地問：“可有想過你本考不上麽？”

言家人一下子齊齊怒視暮晚搖。

沒有人願意做惡人，暮晚搖卻偏偏喜歡做那個惡人。掩口故作驚奇：“我說的是實話呀。天意難測，難道你們不做最壞準備麽？”

言石生便彬彬有禮：“那小生隻能祈禱人定勝天了。”

言石生一走，暮晚搖就不再笑臉相迎，而是把人都趕了出去。

喝著衛士們：“隨我去野外，我們去尋白牛茶樹！待找到了，我等就離開此地，見過我舅舅後，我們回長安！”

春華怯怯問：“我們不等言二郎的考試結果麽？不等言二郎回來麽？”

暮晚搖說：“等他做什麽？”

輕蔑：“沒有人照拂，考得中嘛他。”

春華心：“不如娘子你……”

暮晚搖微笑道：“他不是要憑借他自己的本事博天命麽？那我怎麽敢耽誤言二郎的正道？我這種小人，還是找我的茶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