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為什麼會救我？”

沒了嚴懷朗在跟前，紀向真整個人都生許多，吃相豪邁、風卷殘云的同時，還不忘睨了月佼一眼。

去年在紅云谷，他以為這妖必有什麼詭計謀，絕非誠心救人那麼簡單，便一直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只是裝瘋賣傻地靜觀其變。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出了紅云谷沒多久，這妖果然信守承諾地放走了他，之后這一年多里，也完全沒有找他麻煩的跡象。

月佼輕斂了長睫，安靜地喝完手中的小半碗湯后，這才抬頭看向他:“我就是順手一試，救幾個正派俠只當攢人。我那時想著，若將來不幸江湖再見，或許有人會念著救命之恩，對我手下留些。”

吃飽喝足，熱湯下肚，月佼覺得自己神好了許多。

紀向真“嘖”了一聲，撇嗤笑道:“你方才刻意喝湯拖延半晌，就想出這麼個破理由糊弄我？”

“這麼明顯？”月佼拿出隨的巾子拭了拭角，不以為意地笑笑。

當知道這個活蹦跳的年是紀向真時，心中有些唏噓，但更多的是愉悅與欣。

前一世的此刻，紀向真大約已在玄明的手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但眼下紀向真還活著，也如愿出谷，邁出了向京城進發的步子；這大概足以說明，重活一世的月佼終于沒有再犯前世犯過那些不自知的錯誤，非但彌補了從前憾，或許，也功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不會辜負這一切。

無論前路有多難，都要走上坦正道。

再不任人宰割，再不渾噩庸碌。

“這一年，你好像變了很多，”見似乎并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紀向真也不糾纏，只是盯著思忖片刻，認真道，“初見你時，你看起來像是……一只被圈養太久，滿腦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氣的蠢羊。”

不過，那時他以為是裝的。

雖被人當面罵是“蠢羊”，月佼卻并沒有表現出生氣的模樣，反而虛心求教:“那，如今呢？”

明白，紀向真這話雖難聽，卻是大實話。

細細想來，前世的可不就是個被常年養在圈中，對危險一無所知的蠢羊麼？

與紀向真初次相見時才重生不久，腦子里一團麻，所思所行依然困囿在前世的習慣中，在旁人眼里或許真的蠢。

紀向真咧，笑得有些惡劣:“如今看起來，就像是一只終于逃出圈見了些世面，打算想法子自己尋青草吃的蠢羊。”

這一年來，他在嚴懷朗的威下過得如鵪鶉般憋屈；見月佼與自己年歲相當，又一副善可欺的模樣，便忍不住想口頭上欺負兩句。

“雖說我不該攜恩自重，”月佼皺眉覷了他一眼，徐徐站起來，“可你這樣當面辱罵救命恩人，還接連兩次，實在不像話。”

見忽然變臉，紀向真跳起來就往墻角退，口中忙不迭認慫:“只是同你玩鬧的，真的，別那麼小氣嘛。不許手啊，你打不過我的……”

“還沒打過，你怎麼知道我打不過你？”

挑眉淺笑間無意流出淡淡妖嬈的厲，讓紀向真忍不住對刮目相看。

這一年多來，他在嚴懷朗的鞭策下長進，可這妖顯然也沒有虛度。

真的與之前不同了。

當初那只“滿腦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氣的蠢羊”，似乎長出了尖牙利齒，甚至懂得將它們藏在絨絨的外表之下，只在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才忽然亮出鋒芒。

紀向真愈發覺得這妖有趣極了，忙笑著求和，努力釋放善意:“我可是高手，聽你的氣息就知道你打不過我。我錯了，你息怒，咱們個朋友？”他心里有數，若嚴大人沒有將這妖查個底朝天、確認沒問題，那是絕不會帶在自己邊的。

雖然他并不知嚴大人為什麼要帶這個妖在邊，但他至能通過嚴大人的態度確定，這妖無害。

在他說話間，月佼已離他只有大約五、六步的距離了。

紀向真見不應聲，只一徑盯著自己笑，心中骨悚然，連忙擺出防的架勢:“喂，就說只是同你玩鬧，你別……”

月佼忽然極快速地躍近他面前，步伐輕盈如鬼魅，指尖有一簇倏然亮起的幽藍火焰直朝他眉心抵來。

這是什麼妖法？！

紀向真被驚出一冷汗，慢半拍地抬手去擋，哪知月佼另一手半點不客氣地朝他肋下三寸就是一掌。

這一掌并沒有下死手，不過肋下三寸無肋骨防護，本就是人的軀上較為脆弱之，加之紀向真誤判了的攻擊方向，可謂猝不及防，立刻疼得齜牙咧。

一擊得手后的月佼立刻躍后退，站定后歪著頭看著他，滿臉無辜的笑意:“那就，個朋友吧。”

紀向真捂住痛，滿面苦楚地彎下腰，抬頭白一眼:“你朋友都是……先打一頓再說的嗎？”

“只是同你玩鬧的，別那麼小氣。”月佼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笑盈盈地將他方才的原話還回去扔他一臉。

妖嘛，自然是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兒。

以德報怨？那也太不像話了。

****

鄴城驛館的庭中植有許多臘梅，此時正當霜風寒天，花黃似臘，風過時落英紛紛，滿院濃香撲鼻。

不過月佼無心賞花，只想躲回房中裹著棉被取暖，順便再想想之后的事。奈何紀向真談大發，偏生要跟在旁嘰嘰喳喳，一副幾輩子沒與人聊過天的模樣。

“……你一下說太多，我不是很明白，”月佼著跟在側的紀向真，滿臉寫著無奈，“只聽懂一句，是說嚴大人份貴重？”

這人挨了一頓打之后，反倒黏上來掏心掏肺、滔滔不絕，真是個奇怪的中原人。

紀向真夸張地揮了揮手:“何止貴重？本貴不可言好嗎？忠勇伯府二公子，母親出自高侯馮家，聽說陛下與高侯都有意讓他襲外祖家的侯爵之位呢。”

他這番話對月佼來說太復雜了，眼下對爵位、職這些事全無概念，只能略略領會到，他的意思是說，嚴懷朗出非凡。

“所以，你究竟想說什麼？”月佼茫然到想撓頭。

紀向真一愣，其實他也沒想說什麼，只是好不容易逮著人可以閑聊，加上月佼又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他就想顯擺顯擺自己知道得比多而已。

“你、你別看我好像很怕他，”紀向真有些尷尬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試圖為自己在嚴懷朗面前慫慫的模樣做個解釋，“聽說京中就沒幾個不怕他的。”

月佼不解地皺眉:“因為他出高門？”

“那倒不是，”紀向真警惕地回頭了，確定四下無人，這才略湊近些，低聲道，“聽說他獨自一人在敵國蟄伏五年，就靠著他在那五年里傳回來的許多消息，南軍統帥李維泱最終將奴羯一舉滅國了！”

奴羯？這個敵國的名字，月佼在“公子發財”的話本子里見過。

話本子中提過，奴羯滋擾南境數百年，期間與南軍大小戰役無數，算是個很難纏的敵人。

“嚴大人于國有功，那不是很好嗎？”月佼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怕的。

這樣的人，應該到大家的尊敬，甚至該名垂史冊萬古流芳才對吧？

紀向真心復雜地嘖嘖:“于國有功確實不假，這一點大家都很尊敬的。可你是不知道哇，他十四歲奴羯王城做暗探，據說后來深得奴羯王賞識，差一點都要將兒嫁給他了……”

在嚴懷朗十九歲那年，據他幾年中傳回來的各種消息，同熙帝與南軍統帥李維泱合議，覺得時機已，便在奴羯再次滋擾南境時，忽然集結南軍與原州軍主力，一舉將奴羯給滅了。

奴羯王原本以為那不過是同之前幾百年一樣，“你疲我擾，你追我逃”的一次邊境攻防之戰，卻不料對方竟一改之前數百年的“點到為止”，一路揮師追擊到奴羯王城。

李維泱有備而來，對奴羯的一切了如指掌，自然勢如破竹。當領兵抵達奴羯王城城下時，奴羯王本憑著對地形的悉，走道潛逃進山中再謀反攻，卻被嚴懷朗親手砍下頭顱，與李維泱來了個里應外合。

“據說，那一戰，嚴大人他親手殺敵近百，”紀向真說著說著忍不住抖起來，“你能明白那有多可怕嗎？他那時才十九歲，出高門顯貴，又非行伍出，之前可是從未殺過人的！最重要的是，那些人是與他朝夕相五年的人啊，手起刀落就是近百條命，不可怕嗎？”

月佼“哦”了一聲，再也忍不住撓頭的沖了:“還好吧？”

那些人本來就是敵人，不是嗎？

雖說與那些人朝夕相了五年，可嚴懷朗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使命，這說明他心志堅毅過人，于國于民都是個忠誠的英雄……這，到底有什麼可怕的？

見茫然如故，紀向真一聲長嘆，“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做的事是對的，只是難免會有一種‘他心狠手辣’的印象吧。他回京三年，這都二十二了，也沒哪戶像樣的人家敢與他議親，想想也可憐。”

“可他看起來并不可憐，”月佼淡淡睨他一眼，有些鄙視，“你在他面前時，倒真是可憐的。趁人不在就說人壞話，不是君子所為。”

紀向真急紅了臉，跳腳道:“我只是說說閑話而已，哪里說壞話了？其實我對他很尊敬的！”

準確地說，是“敬畏”。

“好吧，那閑話說完了嗎？”月佼無奈攤手，腹中又開始作痛了。

“哦對了，還沒問你，你怎麼跟嚴大人混到一的？”

見態度平靜，紀向真頓時也覺得自己似乎大驚小怪了，于是訕訕地換了個話題。

月佼想了想，言簡意賅道:“我也進京，順路，就同你們搭個伴。”

“你進京做什麼？”紀向真好奇。

月佼按著腹部，懶懶瞟他一眼:“想法子自己尋青草吃。”

紀向真咂半晌，終于想起這是自己先前說的話，于是趕忙再三致歉，又誠懇謝了的救命之恩。

“那，你想好去了要做什麼了嗎？”紀向真關切道。

月佼想了想，誠實地說:“先想法子找地方讀書吧。不過不知我的錢夠不夠使，或許該先謀些事多賺一點錢再說。”

“誒，你傻不傻啊？”紀向真眼前一亮，拊掌道，“跟我一起去考啊！”

“不是要先讀書，才能考嗎？”月佼疑。

紀向真一聽，忙又向分起來:“我說的這個不是每年春日的普通考，是監察司的點招！”

他說的這事對月佼來說有些新奇，于是也不急著回房了，忍著小腹的疼痛，認真詢問道:“什麼點招？”

“監察司有圣諭特準，可以先選拔出合適的人才，再由監察司來決定每個人該學些什麼。若能被選中，學資由監察司來負擔，住舍，還管你吃飯，每個月有薪俸的。”

“聽起來像天上掉餡兒餅啊……”月佼喃喃道。

紀向真得意地笑了:“不過，選中以后會有許多考核，考核不通過者就要卷鋪蓋回家，聽說很苦，就不知你怕不怕了。”

月佼想了想，覺得完全沒什麼好怕的。

紅云谷是不能回去的，進京求學、考本就是的打算，至于要考什麼，很隨緣——畢竟，兒什麼都不懂，連監察司是做什麼的都不知道。

因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眼下大家也上朋友了，紀向真便忍不住替心起來:“哎，不對，你們紅云谷的人，有份戶籍嗎？”

“那是什麼？”月佼傻眼。

看這反應，紀向真就知果然沒有份戶籍:“那你考個圈兒啊，沒有份戶籍，進學、考都是白日夢。”

月佼一聽，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東西怎麼才有？誒不是，你不也是江湖人嗎？你有啊？”

“我雅山紀氏畢竟是名門正派……”紀向真嘚瑟半句后，見是當真急了，便連忙住，認真替想起法子來。

紀向真畢竟也是個初出江湖就折在天門手里的小可憐，自并沒有什麼人脈可以幫得上這個忙，“要不，我給家父去封信？畢竟你救過我的命……”

他的父親與嚴懷朗的外祖父高侯有些許，嚴懷朗也是高侯所托，才將他帶在邊指點一二的。

不過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或許他父親首先就不會同意幫忙。

月佼靈機一:“或許我可以試試，請嚴大人幫忙？”也救過他，不是嗎？

“也行，你先試試，”紀向真也無計可施，“若是行不通，我再寫信給我父親。”

月佼點點頭，忽然覺得這個新朋友還不錯。于是眼珠滴溜溜一轉，忽然笑意狡黠地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

白皙纖潤的指尖，一朵金黃的臘梅迎風輕。

“送你一朵花，”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月佼忍不住笑彎了眼，“多謝。”

紀向真被驚得滿臉傻乎乎，又覺十分有趣，不敢置信地手了指尖忽然冒出來的那朵小黃花:“變、變戲法？”

月佼笑道:“這就是神的……”

話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嗓音劃破冬日清風，落在紀向真耳中猶如五雷轟頂。

“紀向真，書讀完了是嗎？”

月佼循聲去，嚴懷朗一臉寒冰地站在院中的臘梅樹下。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總覺得他臉上那層寒冰，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