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算盡了人事,畢竟剛剛經歷過烽火狼煙的長安城,有太多危險的患,別說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就算是壯的青年,也不敢隨便外出。
藥藤得令應了聲是,很快便讓人搬過一架梯子,靠在了前院的墻上。
辛家因是有名的大族,居于坊,但大門是向著直道開的。眼下城里兵荒馬,大門不敢隨便開啟,因此宅的人想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時也從墻頭上獲取。
居上的脾氣一向自由奔放,阿耶和阿娘苦口婆心多次,讓做好表率,給底下妹妹們立榜樣,總是上答應,聽過之后便拋到腦后去了。這個時代,對子的約束不那麼多,但由于出的緣故,對四大家的孩子們要求更嚴。可偏不,就要這樣活著,爺娘勸說多次未果,后來也就懶得啰嗦了。阿耶對的評價,從一開始的“吾家麒麟”到提起就搖頭,“這個反叛”,心靈上被錘煉得多了,漸漸也就適應了。
梯子靠在墻頭,十分穩固,藥藤撼了撼,回向家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畢竟子登梯上高,底被人看見不好。待家仆走后,自告勇,“還是婢子上去吧!”
居上說不用,自己對外面的境況也很好奇,那晚掛燈之后,就沒能再邁出門檻一步,也不知道現在的長安城變什麼樣了。
“你替我扶穩,我上去看看。”說著牽起角掖在前的束帶上,順著梯子一級一級登了上去。
大宅的墻,相比坊院中普通人家的矮墻要高不,總得登個六七級,才能攀上墻頂。居上其實有些怕高,差不多踩上第四級的時候,腳底下就發空了。最后人像梯而長似的,好不容易,才上了墻頭的瓦當。
半空中的世界豁然開朗,坊院鱗次櫛比,還與以前一樣。長安城是井井有條的、方正的布局,各坊院間的道路橫平豎直,你甚至看不到有哪家的房舍,能多出一角。
再上一級,終于看清了,坊院盡頭的武侯鋪前有人把守,直道上穿著甲胄的兵勇來回穿梭,城中的布防確實比以前要嚴謹得多。
底下的藥藤仰著頭,只看見娘子的裾在隨風搖擺,聲追問:“外面怎麼樣?坊門關著嗎?”
居上說沒有,“坊門倒是開著呢,但武侯換人了,看打扮是朔方軍。”
至于待賢坊什麼境況,還得再探。
又上一級,垂眼往下看,這一看不要,嚇得險些從高摔下來。在往下探看的時候,有人正騎著高頭大馬,朝上仰。
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呢,長得英、周正、眉間烽火粲然。大概因為征戰沙場的緣故,不像長安城中的讀書人那樣細,但皮散發著勻停健康的澤,加之玄的領上繡滿繁復的雷紋,讓想起以前在二叔那里看到的象州兵符——對了,就是一頭豹子,渾蓄滿狩獵的危險特質,僅僅只是視線相接,就讓忍不住心頭“咯噔”了下。
進退維谷,說的就是現在的境。
不由慶幸,好在剛才沒有管朔方軍“叛軍”,若是這“叛軍”二字說出口,辛家怕是要遭大難了。
艱難地撤看墻,在權衡要不要直接跳下去。藥藤不知道的遭遇,只管打探:“咱家門前如何?有人看守嗎?”
居上沖眉弄眼,暗示“別說話”。藥藤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這時墻外的人終于開口了,聲如冰霜拭刀般,冷冷詰問:“前夜大軍城,遇上了一個掛燈人,請問那人可是小娘子?”
居上怔了怔,心道不得了,不會是要秋后算賬吧!這些人是沖著辛家來的嗎?來抓掛燈人的?自己的這個舉看來確實令他們懷恨在心了,他們不能明著把全家怎麼樣,但可以抓個出頭鳥作筏子,就是那個出頭鳥。
怎麼辦呢,好漢做事好漢當吧,反正抵賴也沒有用。居上說是,“正是我。”
那人眼中寒一閃,神愈發冷峻,輕慢地哼了聲,“膽子不小。”
這算夸獎還是恫嚇?居上心頭一團。
反正如今江山是落到姓凌的人手里了,識時務者為俊杰,于是很快見風使舵,口道:“坊院里很黑,我掛燈,是想為大軍照清前路。”
嗬,好個急智!
此話一出,馬上的人笑了,他后的將領也轟然,看得出,這個答案很令人滿意,畢竟改朝換代的時候,最討喜的就是臣服,雖然這臣服分明流于表面,暗中帶著錚錚的反骨。
總之領頭的人沒有再為難,那雙眼睛終于從臉上移開了。抖一抖韁繩,策馬繼續趕他們的路,只是臨行又扔下一句話:“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小娘子快下去吧。”
他的語調里帶著一種輕蔑的意味,涼涼地,像蛇信過耳邊。
居上沒有應,目送他慢慢走遠,那人未穿甲胄,騎在馬上的背影直而拔,坐騎漫步,他就隨著韻律順勢搖擺,那種驍悍卻悠閑的樣子,讓人真正領教所謂的弓馬嫻應當是個什麼模樣。
底下扶梯的藥藤嚇得舌頭都打結了,“娘子……那是什麼人?”
居上了兩口氣,踮著腳尖慢慢從梯子上下來,“不知道什麼來歷,反正兇得很。”
藥藤說:“娘子,您掛燈的大名,怕是已經在朔方軍中傳開了。”
居上也覺得無奈,“看來那些北地人,氣量狹小得很。現在是剛攻城,兇狠作勢嚇唬人,等將來事平息了,總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到那時再見多尷尬,嘁!”
不過那也是后話了,總之有一點很明確,家門是出不去的,出去之后很容易見朔方軍。居上膽子再大,也不能在這個要關頭給家里招禍,寧公主這回就算真下跪,也不頂用了。
自己不愿意再去面對公主,派藥藤過去傳了話,藥藤把小娘子的墻頭奇遇,繪聲繪地描述了一遍,公主聽后沒有辦法,只得答應過兩日再探。
這一等,等了半個月。朝中風云變幻,凌從訓果真把代王從所在的郡縣弄回了長安,煞有介事地擁立他做了皇帝,自己加封歷王。但滿朝文武上表,懇請歷王繼天立極,連小皇帝都數次哭求,再加上太上皇在大福殿無端暴斃……一切的機緣都指向了歷王,他就是那個天命所歸之人。
于是六月初,凌從訓順應萬民所請登基稱帝,改元太始,國號大歷。大庸的百年基業,就在這朝夕之間改姓了凌。
所有該發生的,都在慢慢發生,譬如崇慶帝的宮眷們,但凡無子者全都送去道,有子的可以投奔兒子,尚且能保證下半輩子食無憂。
居上的大姑母曾經是惠妃,所生的兒子封了中山王,但前朝的皇子,再也不可能大國封號了,高存懋改封了郜王,小國中的小國,給送到山東郜城封地去了,惠妃的名號隨即改了郜王太妃,責令三日之離京,趕赴郜城。
無論如何,能活著就是好事。那日大姑母離開長安,家里人出城送行,居上時隔多年再見大姑母,覺得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團團的一張臉,四十來歲了,看上去還是二十多的樣子。
前朝的皇子,去了封地便沒有機會再回長安了,這一別也許就是一生。闔家眷都哭紅了眼睛,大姑母說:“我十八歲進宮,進去之后一直盼能有出宮的一日,今天愿實現了,沒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不過還好,大家都平安,也沒有什麼可奢求的,去了郜城無非口味不合,但我能和兒子在一起了,細想起來還賺了呢。”
居上的,其實和大姑母很像,不愿意自苦,遇見了事也想得開,這樣的人注定長壽。只是大姑母也有的心愿,“京兆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希有朝一日能落葉歸。”說著把視線轉到了居上上,對楊夫人道,“新朝建立,要想鞏固地位,最首要的就是聯姻。咱們家和凌氏,以前從來沒有通婚,將來萬一有事,要吃大虧的。想辦法,或是把家里的孩子嫁進凌家,或是迎娶凌家的兒,反正怎麼都行,就是要互通婚姻。倘或將來孩子們有了出息,我也好沾點,朝廷能恩準我回京走親訪友,那我就沒什麼所求了。”
三嬸顧夫人沒等阿嫂開口,就先連連點了頭,“對,那天大軍進城,我看了一圈,家里一個姓凌的都沒有,連走人都沒個方向。當今陛下不是有四個兒子嗎,還有那麼多的宗親……聽說太子不曾婚配,我看這就是個好機會,大可以試一試。”
試一試,誰去試?大家的視線跟隨大姑母一起,調轉向了居上。
居上心想掛燈那晚正好遇上太子領兵進城,自己怕是不知不覺和人結下梁子了,還要讓試,這不是把往鍘刀底下送嗎。
但眾所歸,不能掃興,先含糊應下穩定軍心再說,便堅定地點頭,“大姑母和三嬸說得是。”
大家放心了,這個時候好像沒人擔心偶爾的莽撞,帶著滿意的笑,大姑母登上了去往郜城的馬車。
“山水迢迢,一路珍重。”
眾人揮手作別,披帛漫天飛舞。
大姑母從窗口探出胳膊來,用力地搖了搖,“回去吧!回去吧!”
大家看著馬車慢慢去遠,消失在黃土壟上,返程的路上都有些悵然。
居上和母親乘坐同一輛馬車,想起姑母剛才的話,打算先向母親坦白心事,便湊過一些,摟住了楊夫人的手臂。
“阿娘,您覺得陸給事怎麼樣?”
楊夫人斜眼打量,“陸給事?哪個陸給事?”
“就是阿兄的好友,陸觀樓呀。”居上靦臉道,“阿娘,我細細思量過了,長安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要嫁給前太子,再和凌家聯姻不合適,這件事就不要考慮我了。”
楊夫人揣著明白裝糊涂,“那你提起陸給事,是什麼意思?這事和他有關系?”
居上笑了笑,“阿娘以為的那個意思,正是我的意思。”
楊夫人出一指來的腦門,“不害臊!”揶揄過后想起前太子來,“殿下可怎麼辦啊!”
說起他,就覺得懸得很,前朝的皇子們大多給了爵位,唯獨他例外。新帝下令,將他囚在修真坊西北角的院子里,等再過些時候,整個大歷都忘了有他的存在時,他可能就真的不必存在了。
母兩個齊齊嘆了口氣。
居上說:“阿娘,我想去看看他。”
念舊,楊夫人是知道的,“可師出無名啊,以后你還要許人家呢,與他過多糾纏,將來不好說合親事。”
居上想到了寧公主,不過現在該稱郡主了,前朝皇子的品級降了,公主的頭銜自然也要調整。
“我可以打扮阿嫂的婢,借著的名頭送些吃穿過去,萬一有人問起來,也好有個說辭。”
楊夫人對這個兒,始終是莫可奈何的,主意大,想好的事就要去做,倘或你阻撓,又能琢磨出別的伎倆來,防不勝防。
罷了,這個主意好像不錯,就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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