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之時，不聲將傘蓋向那子傾了過去。

那子先時渾都被雨淋尚不自覺，此際展昭幫覆傘，卻立時察覺到了，隻覺心中一暖，抬頭看了一看，聲道：“展大人，謝謝你啦。”

展昭原以為自己做得不痕跡，聽那子點破，不覺有些窘迫。那子道：“展大人，我紅鸞，你或許不認識我，我卻是認識你的……溫孤公子執掌細花流之後，換掉了大部分以前的門人，能夠留下的隻有些微幾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從前是跟隨端木門主的。”

展昭聽提及端木翠，隻覺得五味雜陳，一時間思翻滾，竟說不出話來。

“展大人，我們都知道你和端木門主是極好的朋友，門主在文水出事之後……”紅鸞語至中途，忽地看到展昭神思惘然，似是心神縹緲，旋即停住話頭，不安道，“展大人，是否我說錯話了？”

展昭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微笑搖頭：“這麽晚了，紅鸞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語畢，明知這般離去有些不近人，還是抱歉地衝紅鸞笑了笑轉離開，走得一兩步，又停下步子向紅鸞道：“淋了容易著涼，姑娘多惜自己。”

紅鸞愣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展昭是讓自己打傘，下意識握手中油傘，隻是點頭，見展昭走遠，忍不住出聲道：“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就見紅鸞急步過來，咬了咬，低聲道：“展大人，如果可能的話，不要再與細花流起衝突……開封府決討不了好的。”

展昭心中一凜，眉目間漸現犀利，道：“紅鸞姑娘，你的意思是……”

紅鸞向周遭看了一看，現出局促之來，低聲音：“我也不好多說，溫孤公子他……總之，展大人，你小心便是。”

說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開封府，走了一兩步，忽地折返向西。

算起來，也該去端木草廬看看了。

當初，端木翠前往魯地尋找易牙留下的鍋，臨走時說：“展昭，幫我看著點家，沒事過來看看。”

這是端木翠囑托過的。

溫孤葦餘臥房的燈還亮著。

紅鸞的心沒來由地一沉，猶豫了一回，悄無聲息地退向後院。

就快過月亮門時，後忽然響起了低沉的聲音：“怎麽，就這麽怕我嗎？”

紅鸞僵在當地，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溫孤葦餘正站在臥房門口，遠遠地看著。

臥房的燭暈著微黃，將溫孤葦餘全鍍上了一層和的瑩潤。

“門主，”紅鸞的聲音有些微的失措和張皇，“我以為這麽晚了，門主已經睡了。”

“是嗎？”溫孤葦餘麵無表，轉退回了臥房。

門卻沒有關上。

燭下，溫孤葦餘用帛細細拭焦尾琴，案上供著的檀香餘煙嫋嫋，純香滿室。

紅鸞立於門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溫孤葦餘抬起頭來，向紅鸞道：“過來，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彈與我聽。”

紅鸞囁嚅道：“我……我彈得不。”

“那便多彈幾次好了。”

琴音起，纖指撥朱弦。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溫孤葦餘微微闔目，似乎已然沉醉於曲中。

燭下，溫孤葦餘俊卻略嫌蒼白的臉龐之上現出難得一見的和來，也隻有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會給人以這種錯覺——紅鸞很怕看到溫孤葦餘的眼神，深邃卻不寧靜，底湧著數不盡的暗流與鷙。

不像展昭……

是了，展昭。

紅鸞忽然恍惚起來。

展昭的眼睛永遠是那麽澄澈而清亮，就算是在這樣淒風冷雨的夜裏，他也是那樣的溫暖，隻消看你一眼，心中的河冰都會消融……

手上一，琴音已。

溫孤葦餘驀地睜開眼睛，目中盡是森冷之意。

周漸漸泛起寒意，似乎直刺骨髓，紅鸞的腦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溫孤葦餘的手已經上的發，順著的麵龐，直至脖頸。

“你在想什麽？”

“沒……沒有。”紅鸞微的聲音幾不可聞。

溫孤葦餘微微一笑，手上忽地用力，已將紅鸞整個帶至懷中。

紅鸞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瑟著，卻又不敢掙紮。

溫孤葦餘慢慢湊近紅鸞的耳邊，低聲耳語道：“我要你明白，你隻是一個怪……瀛洲不會在意怪的生死，端木翠馭使的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灰飛煙滅……”

紅鸞囁嚅：“上仙這麽做，若被瀛洲知道……”

溫孤葦餘冷笑：“他們怎麽會知道？你想去報信嗎？”

紅鸞瑟了一下：“沒有，我不敢。”

“不敢就最好了，最好也不要三心二意。”

“我明白。”

“你明白？”溫孤葦餘譏誚一笑，手勾起紅鸞的下，“你明白什麽？”

“我不會違逆門主的意思，門主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要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溫孤葦餘似乎並不相信，“我說什麽你便做什麽？”

“是。”

“不會違抗？”

“不會。”

溫孤葦餘諱莫如深地一笑，手指衫之：“若我要你陪我呢？”

紅鸞聲道：“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溫孤葦餘的眼底出悲哀的神來，慢慢站起道：“你跟了端木翠這麽久，竟連一分的子都沒有學到。”

低頭看著紅鸞，眼中忽然現出煞氣，抬起腳來，重重踢向紅鸞的心窩。

紅鸞尚未回過神來，隻覺心口巨痛，整個人飛將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又滾落地下，一時間四肢百骸巨痛難當。

勉力抬頭時，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溫孤葦餘的麵目，就聽他冷冷道：“你隻不過是一個下賤的怪，你有什麽資格來侍候我？”

影影綽綽中，看到溫孤葦餘重又在案前坐下，十指輕拂，一曲《竹溪曲》宛若行雲流水，迤邐躍然弦上。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

因為，端木翠曾經教過彈。

溫孤葦餘自然是彈得很好的，隻是還不及端木翠。

剛過端木橋，籬笆門已然自行吱呀一聲開了。

展昭在門前立了許久，端木草廬漆黑一片，那些個燈燭什怕是都已睡了，還是莫要驚它們的好。

端木草廬廢棄之後，曾有流浪漢夜半宿，上半夜還好，睡到下半夜時，忽聽嘈雜聲大振，睜眼看時，險些嚇得半死，連滾帶爬，逃出端木草廬。

事後說起，仍是驚魂未定，道：“你是不見當時景，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亮滿了燈火，有個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領頭，帶著一隊碟兒碗兒在後頭攆我。灶房裏不知怎地飛出一把刀來，追著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這條小命就賠在那兒了……”

一傳十十傳百，從此無人敢犯端木草廬。

展昭微笑，心中又止不住酸楚，正想悄然離開，忽地發現不高的院牆之上，青花碗抱膝睡得正酣。也不知它在那兒睡了多久，一定很久了，因為碗裏的雨水都幾乎滿溢了出來。

“小青花，”展昭手推了推青花碗，“怎麽睡著了？”

青花瓷碗老大不願地哼了一聲，翻了個繼續睡，讓人止不住想為它扶額歎氣——翻也要考慮自己的形不是——於是我們的小青花骨碌碌翻下了院牆。

虧得展昭眼疾手快，將小青花接住了。

青花瓷碗吃此一嚇，終於清醒了，了眼睛，看清楚麵前的是展昭，掩飾不住一臉的失之。

“怎麽是你呀。”小青花嘟囔。

展昭將小青花放回院牆之上：“不是我，你以為是誰？”

“我以為是我家主子。”小青花站在院牆之上，一手搭在眼前，長脖子看向遠，而後悻悻坐回原地。

展昭竟不知該說些什麽，良久才道：“今天怎麽想起你家主子了？”

小青花白了展昭一眼：“我每天都在這裏等，你不知道罷了……我可不像你，沒事才想起來。”

“你跟你家主子一樣，不搶白我兩句心裏就不開心。”展昭的角綻出微笑來，隻是很快便又消逝下去，“小青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主子永遠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小青花似乎被踩了尾一般跳了起來，雙手捂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不想聽你說話。”

展昭沉默，好久小青花方才安靜下來，氣哼哼地瞪著展昭。

展昭輕聲道：“小青花，我隻希你過得開心一些，日子總是要繼續的。”

“我不想跟你講話。”小青花說，“你們要繼續自己的日子，你們就把我的主子忘記好了，我是要記得的，我是要繼續等下去的。就算我將來死了，我也是個忠烈之碗，我會名垂青史，名垂碗的青史！”

“好好好。”展昭不做無謂爭論，“那麽今晚我陪你一起等吧，我們去屋裏等好不好？”

“不去。”

“如果你被雨淋得發燒或是得了風寒，最後病重不治，那麽你就是一個病死的笨碗，而不是名垂青史的忠義烈碗。”展昭提醒它。

小青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有點道理。”

展昭微笑著出手去：“我接你進去。”

“不用了。”小青花很是高傲地拒絕，“我相信憑我一己之力，是可以爬下去的……我就是這樣爬上來的。”

“那好，我幫你打傘。”展昭微笑，“然後我們一起進屋。”

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小青花很是吃力地一步步攀下院牆，有好幾次腳下一，險些栽下來。還有一次，小青花雙腳都踩空，隻兩條小胳膊拚命著院牆的凸，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落腳的地方。

看著看著，展昭的眼眶不覺便了。小青花說，它每天都要爬上這院牆等端木翠，隻不知，它是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上來，又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下去。

小青花，你要如何才能明白，繼續自己的日子並不是把忘掉。倘若端木翠還在，一定希小青花可以繼續和碗兒或者碟兒一起，在小河邊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吧？

隻是今夜，無星亦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