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是要巡街。
一條街,又一條街,有的人悠哉,有的人忙碌。悠哉的人抬起頭,堆著滿滿的笑,恭敬地稱一聲:“展大人。”
忙碌的人依然忙碌,並不知道那個忽然過來幫一把手的人就是開封府的展護衛。
都說巡街是苦差,展昭看來,卻是再悠閑不過的事了。
見慣了刀劍影、橫死暴卒,忽然間能如此悠遊地放緩步子,在天漸去暮泛起的時分,行走於長街裏巷,哪怕聽到的是夫妻口角,聞到的是飯生菜焦,中亦有淡淡暖意。
這些煩惱瑣碎,卻是很多人畢生的難以企及。
轉過一條街,街中的萬花樓門口圍了一大堆人,有爭執之聲。
展昭與張龍、趙虎互遞了個眼,快步過去。
爭鬧的是一個油頭麵的年輕公子,手裏著兩張銀票,一張臉憋得通紅:“說好了兩百兩銀子讓我贖翠玉,我湊足了銀子,你們又不出人來,當爺是供你們消遣的嗎?”
半老徐娘的老鴇,一張臉塗得煞白,一開口說話白便撲簌簌掉落:“不敢欺瞞張公子,那翠玉確是離開了萬花樓呀。”
“胡說!”張公子眼睛一瞪,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定是看李公子出的銀子多,把翠玉許了李家。今日你不出人來,我就拆了你的萬花樓。”
張公子後的一幹惡仆聞言立刻擼起袖子,出一副窮兇極惡的神來。
老鴇為難至極。
張公子繼續威利:“翠玉說好了要在萬花樓等我,怎麽會不辭而別?媽媽收了李公子的好,一起來誆我不?”
老鴇還是不開口。
張公子眼睛又是一瞪:“給我砸!”
眾惡仆喏的一聲,興高采烈,圍觀的人群鼓噪有聲,展昭覺得,也許是時候出手了。
忽然,老鴇尖細的嗓音飆起,飆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是細花流,細花流的人帶走了翠玉!”
張公子張了張,似乎沒聽明白:“你說什麽?”
“是細花流。”老鴇氣勢洶洶,“有種的去找細花流,找端木翠,莫在我這裏逞英雄。”
人群中噓聲一片。
張公子忽然覺得很沒麵子。
“找就找。”張公子拍著脯說,“你們怕那端木翠,我可不怕。”
人群中又是噓聲一片,接著四下而散。
“你們別走啊。”張公子著急,“我真的敢,我這就去砸了端木翠的家,你們別走啊。”
有一個仆人看不下去了,拽拽張公子的袖:“公子,聽說開封府都讓著細花流三分……時辰不早了,該回去了。”
“回去什麽回去?”張公子瞪那人。他眼睛本就不大,偏喜歡瞪眼睛,瞪得眼角生疼,“我這就去找端木翠,我這就去找理論。”
說著轉大踏步地離開,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看,那些個誓死效忠的仆從一個都沒跟上來。
“你們都不要跟來,”張公子自找臺階下,“我自己去找端木翠。”
“他死定了。”展昭忽然拍了拍一個仆從的肩膀。
那仆從如喪考妣地點點頭,然後抬頭看是誰如此膽大直言。
“展……展……”仆從結。
“我展昭,不展展。”展昭又拍拍他的肩,“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把你們那不知死的公子給追回來。”
行了兩步,又回過頭:“當然,也可能給你們追回來一個死的。”
看形,張公子是真的很生氣。
這一點可以從他走路的姿勢分析出來——他走路的時候,雙腳重重地踏在地上,雙臂很是誇張地左擺右擺,有一段時間,由於節奏掌握得不好,導致同手同腳。
展昭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後麵丈餘遠,張公子察覺之後,很是挑釁地回頭:“展昭,我要去砸了端木翠的家,你敢嗎?”
“展昭不敢。”展昭老老實實地回答,同時由張公子噴出的酒氣,悟出了張公子如此無畏無懼的原因。
酒壯庸人膽,展昭心想,古人誠不我欺。
端木翠的家,在西郊十裏的山腳下,依山傍水,很是清幽。越過一座木橋,便是端木翠的草廬小院,自籬笆門看進去,與普通的農家小院也無甚不同,隻是收拾得分外幹淨些。
“端木翠,”張公子雙手抓住籬笆門撼,“你把翠玉藏到哪裏去了,端木翠?”
回頭又與展昭說些什麽,這才發現展昭還遠遠地站在木橋的另一頭。“你怎麽不過來?”張公子納悶。
為什麽不過來,這當然是包拯的吩咐。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誰要去招惹為細花流之主的端木翠?
張公子笑他:“展昭,都說你是貓,我看你是膽小如鼠。”
展昭笑笑:“這話你說與我聽也就算了,千萬別在白玉堂麵前說。”
話音未落,張公子忽然用右手抓住左手,張皇大:“咬我……這籬笆門咬我!”
誰你好死不死,去抓端木翠的籬笆門?傳聞中細花流以機巧冠絕天下,不要說做出會咬人的門,就算是會吃人的門也不奇怪。
“真的是咬我,我明明看見一張,咦,怎麽就不見了?”張公子眼睛,如陷雲裏霧裏。
說話間,一個碧羅的窈窕子含笑自屋而出。
張公子立刻又想起翠玉的事來:“你是端木翠?”
“是啊,”端木翠笑笑,“你是來找翠玉的?”
“翠玉果然在你這兒。”張公子火起,“你為什麽要抓?”
“你想知道,自己進來問啊。”端木翠打開門。
張公子哼一聲,腦袋仰得老高,下對著端木翠的臉。
端木翠笑嘻嘻的,也不生氣,又招呼展昭:“展大人也一起進來吧。”
展昭籲一口氣,這才過橋。
進屋圍桌坐下,張公子東張西:“翠玉呢?”
“還在塗脂抹吧。”端木翠說,“總不能蓬頭垢麵地與公子相見啊。”
張公子出得意之。
“有一句話我想當麵問過公子,公子對翠玉可是真心?”
張公子眼睛一瞪,把脯拍得嘭嘭響:“此心可昭日月。”
張公子真的很喜歡瞪眼睛,也真的很喜歡拍脯。
“可是,”端木翠現出憂鬱的神來,“子以事人,終不能長久,萬一翠玉將來年老衰……”
“我是如此淺之人嗎?”張公子又瞪了一下眼睛。
“原來如此……”端木翠別有深意地拉長了音調,“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張公子說過什麽,自己需得記得,切莫出爾反爾,傷了翠玉的心啊。”
“那是自然。”張公子滿口應允。
端木翠又看展昭:“展大人的膽如何?”
“勉強說得過去。”
“那便好,待會兒如有變故……”
“展某自會應付。”
端木翠諱莫如深地一笑。
如有變故?會有什麽變故?
端木翠適才的話似有所指,莫非這翠玉,並不是張公子想象中的貌妍?否則,端木翠為什麽一再要張公子表明“並非為了容貌”而上翠玉?
思忖間,間竹之聲漸起,曼妙宛然。伴隨著竹之聲,一個盛裝貌子自屋款款而出。
張公子激不已,霍地站起迎上去,握住那子雙手:“翠玉。”
翠玉低首一笑,無限,甩開張公子雙手,就著竹之聲,在方丈之地翩然起舞。
張公子看得雙眼發直,癡癡退回桌邊坐下,目不轉睛地追隨著翠玉的一顰一笑,飄飄然不知在何了。
展昭看看翠玉又看看張公子,渾然不明白端木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端木翠隻是微微一笑,示意展昭留意翠玉。
展昭又看了片刻,漸漸看出了些許端倪。
這翠玉甫一麵,確是千百、楚楚人,隻是漸歌漸舞之間,容愈顯怪異,卻又說不出怪異在哪兒。電石火之間,展昭驀地了然:翠玉老了。
眼前的翠玉,雖然態妍,然而眉目之間,已綴上細絡紋路,似乎已經老了十歲。
展昭駭然,看向端木翠時,端木翠知他已看出究竟,微微點頭。那張公子猶自不知,依然陶醉在翠玉的曼妙舞姿之中。
再過得片刻,張公子的臉漸漸變了,子也止不住地抖起來。
翠玉實在是老得太厲害了。
的眼皮下耷,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臉由白紅潤轉為幹癟蠟黃,背漸漸佝僂下去,頭發亦有了蒼。
張公子的額頭冒出顆顆冷汗,忽地大一聲,向著門外狂奔而去。哪知端木翠的作更快,起落之間便將張公子的胳膊扣住,冷笑道:“張公子,你莫忘記答應過我什麽,眼前之人,可是要與你舉案齊眉的娘子。”
張公子頭嗬嗬有聲,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翠玉忽地咧一笑,原先的扁貝玉齒變作了黃黑相間的鬆老牙,稀疏的牙齒之間,出猩紅牙來。
張公子再也忍不住,慘一聲,扯破了半幅袖,連滾帶爬,奪門而去。
端木翠哈哈大笑,忽地看向翠玉:“孽畜,還不現形!”
話音剛落,翠玉上的服裂帛而飛。展昭再看時,哪裏還有翠玉的半分影子,分明是一個高不及兩尺,弓腰背的幹癟老太。頭上隻剩幾縷白發,指甲彎曲細長,周皺紋堆疊,竟說不清已有多老了。
展昭倒吸一口涼氣。那東西忽地出舌頭,在周遭了一,昂首嗷片刻,旋即如同一般竄進了屋。
竹之聲立止,室杳無聲息,方才所現,竟恍如一夢。
良久,展昭才道:“端木姑娘,這不會隻是細花流的易容吧?”
端木翠笑道:“什麽易容,這是一隻活了四百多年的魑。”
展昭駭然。
端木翠哧哧而笑:“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法理,細花流收人間鬼怪,展大人,現在你可明白?”
展昭沉默良久。
難怪跟細花流有關的案子,包大人總是不再追審。所謂魑魅魍魎妖魔怪,他一直以為隻是誌怪之說,沒想到今日會親眼得見。
端木翠笑道:“人老化鬼,老,這世上,本就是人妖共存。展大人見多了人就覺得世間無妖,那妖見多了妖豈不也覺得世上無人,唯妖是尊嗎?”
展昭默然。
端木翠又道:“這道理並不難解,你是聰明人,包大人能明白,你也一定能明白。”
“包大人?”
“細花流多次從開封府手中帶走人犯,依包大人的子,不問得清楚,怎麽會幹休?”
見展昭仍有迷惘之,端木翠心中微哂,又道:“一時半刻你未必能了解,不過無妨,以後互通往來,你自然明白。”
“互通……往來?”
“包大人讓我請你進端木草廬,你不會真當隻為看魑戲吧?”端木翠嫣然一笑,“今日點到即止,展大人請回吧。”
“那展某不叨擾了。”展昭起離去,行至門口忽又回轉,“適才張公子曾說被籬笆門咬了一口,又說曾看見一張……”
“還是那句話,老。”端木翠意味深長地笑。
端木翠笑得很,展昭卻被笑得遍生寒,再看那院中,一草一木,一帚一箕,都似竊竊私語,了活。
你讓展昭自己走出去,他當真心頭發怵。
“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展昭尷尬,“煩請姑娘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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