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默了下,同樣低聲音問,“你究竟帶多人來過?”
聞芊挑著眉輕笑,“想知道?”
“就不告訴你。”
楊晉看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多問。
良辰吉時一過棠老太太便又踩著凳子把銅錢高高地放回原,牆上掛著支碧青的玉笛,邊踮腳邊道:“大人要是再早幾年來,還能嚐嚐我那壺十年的土窟春。”
說著發出一句“哎呀”,語氣無比惋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怪我沒能管住……除夕的豬拱真是好吃啊,一口酒一口,不到半柱香就沒了……”
興許是酒未全醒,說起話還是顛三倒四的,就在擱好銅錢要下來時,袖擺不經意拂到牆麵,那笛子被打了個正著,毫無懸念地搖搖而墜。
幾乎同時,的酒瞬間散了大半,神倉皇,本能地撲過去。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穩穩握住。
笛很纖細,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折兩半,實在脆弱,索眼下逃過一劫,並無大礙。
楊晉鬆了口氣,俯給:“婆婆,你的笛子。”
手遞來的那一瞬,棠婆盯著那支溫潤的玉笛有半刻怔忡,隨即一改先前的神,目竟緩緩下來。
“楊大人您真是好脾氣。”邊含笑,語氣平和,“和我以往見過的那些錦衛,不大一樣。”
把笛子接了過去,弓著腰回帽椅裏。
人老了總是越長越矮,很多時候更像是返璞歸真,棠婆上裹著厚實的大襖,坐著時整個人蜷了一團。
楊晉一直以為瘋瘋癲癲病得不輕,但不知為何,見那柄笛子時,眸中流出的神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笛細膩通,在夕濃稠的華下流溢彩,棠婆那隻皺地手挲著上麵已有些斑駁的流蘇,像是突然酒醒了,慢聲說道:“大齊初設錦衛南北鎮司,一是為伐黨,二是為誅佞。在章和二十年,太/祖皇帝開始肅清黨派之,便是一人有罪株連九族的瓜蔓抄。
“錦衛到我家來時,我也才五六歲上下,說來算不上是甚麽特別能記事的年紀,如今又過了大半輩子,真要我想,也不過是連蒙帶猜罷了。
“甚麽爹娘,甚麽兄弟姊妹,早就記不清啦……”
楊晉不自覺地擰了下眉,朝聞芊看了一眼。正在吃茶,表並無波瀾,好似全然沒聽見。
棠婆這才把笛子放下,臉上帶著笑意,“接下來可能要耽擱楊大人一些時間了,老人家的事,講起來總是又臭又長。”
給他斟滿酒,那是非常練的姿勢,袖擺輕掩,酒壺自下而上,上好的西在白玉杯中打轉,漣漪一圈一圈開。
*
京城演樂胡同裏的教坊司在黃華坊,與雲韶府不同,此是院的所在。
慕容海棠就是在那裏度過了的整個年。
章和三十五年時,抱著一把琵琶,在勾欄胡同中清彈了一曲,剛嶄頭角的新麵孔,很快便名聲鵲起,傳遍了京城。
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顛倒眾生的令無數的文人名士趨之若鶩,幾乎快被捧上了天。在正經演出了一年後,慕容海棠的花名便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開始被慣得有些驕矜,輕易不肯開口,待心好時才唱上兩句,若非王公貴戚,哪怕銀子給得再多,也不屑於一見。
北京的勾欄瓦肆和別並無不同,坊間傳唱些風流才子,雅士客的詞曲歌賦。
慕容海棠也不例外。
新出的一支《借流蘇》在裏哼哼唧唧,長一句短一句的消磨,因為沒興致,連唱曲子也不正經。
饒是這樣,捧場的人竟也仍舊爭先恐後。
原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卻不想過了幾日,在姐妹們的嬉笑聲中,發現坊間又出了一首名為《佳人調》的新曲,字裏行間寫的全是當時驕縱輕狂的模樣,其中甚至有一句“奈何笑倚銀屏由不覺”,所指所向再清楚不過。
忙看作曲者,果不其然,與《借流蘇》相同,是個“歸鴻先生”的人。
明擺著是認為自己毀了他的詞曲,特地寫這一節來諷刺。
慕容海棠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倒也不服輸,在心中計較了一番,第二日照常登臺,這回照常唱《借流蘇》,卻在每句唱詞的最末多加了一個字,連起來正好是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臺上琴聲悠揚,清亮的嗓音把調子嚼得鏗鏘有力。
一曲收尾,慕容海棠迎著掌聲,朝臺下挑釁般的一笑。
雖不知這位“歸鴻先生”是何許人也,但有預,今日他一定在場。
仿佛打了一場勝仗,欠謝禮,款款下臺。
很快,新的詞曲又傳到了教坊司,慕容海棠拿在手中細讀,這支《玉人》講的是位氣的小姑娘和一個落魄書生同行上京的故事,通篇行文竟帶著幾分無奈。
“……一番雷雨為哪般,公子千萬難。”
坐在繡墩上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忽然就覺得這位歸鴻先生很有幾分意思,於是提起筆在詞的後麵又添了幾句。
“隻怪學非所用,不知子難養。”寫完左右看了良久,甚是滿意。
那一段時間,教坊司的頭牌花魁登臺的次數明顯比以往多了許多,慕容海棠的名氣也是在此時達到的頂峰,與一同名的還有那位來曆謎的歸鴻先生。
每一次,在勾欄胡同裏唱完曲,歸鴻先生的新戲便會如期而至,故事或悲或喜,各有不同,但字裏行間卻都是能看懂的意思。
可從始至終他們也未曾見過一麵。
會在彈曲兒時把臺下那些人一個一個打量一遍,猜測究竟誰才是本尊,高矮胖瘦,千人千麵,在午夜夢回裏描繪出別樣的形態,如此這般地打發時間也頗有意思。
就這麽玩了大半年,慕容海棠終於膩了,要說的話越來越多,僅憑寫詞實在是局限,想,若能書信往來似乎更省事。
於是借一次唱曲的機會,在唱詞上提到,將把信放在教坊司後園中那盆海棠花的花盆之下。
“願君多采擷,此最相思。”
過了一日,信安然不。
又一日,仍舊如此。
直到第三天,那封信終於消失。
在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時,幾乎欣喜若狂,捧著信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看。
鬆花箋紙上是筆鋒端正的小楷字,墨跡仿佛未幹一般,在燈下尤為細膩。甚至能過這樣的字跡,勾勒出那個清俊溫和的下筆之人。
大半年的日子裏,由冬春,回信漸漸從一張變好幾張,那些流轉的信件皆被仔細收在箱篋中,厚厚的攢了一大疊,閑暇時便拿出來翻看。
清晨梳妝,傍晚行房。
伺候的丫鬟經常看見拿著信紙對鏡微笑。
慕容海棠覺得,自己大概是對他上了心。
這種心境的變化是在一次服侍神機營副將李都督時開始的,很奇怪,當躺在床上時,心裏陡然生出一抗拒,隨後這種緒逐漸放大並付諸於行。
自小被調/教與男子曲意逢迎,那是進教坊司以來頭一回把客人推開。
李都督與旁人不同,是武將出,當時便揚掌從臉頰打下,半邊麵頰瞬間高高腫起。
一場雨疏風驟的夜匆匆結束。
慕容海棠在將人送走後,平靜地坐在妝奩前打開胭脂盒,遮蓋臉上的那些傷。
然而無論脂施得有多厚,角的痕依然清晰可見。
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再登臺,也沒有掛牌接客,對外謊稱是病了,實際上也的確是在養傷。但直到傷好,仍舊提不起興致,整日整日地對著鏡子發呆。
像是魔障了似的,連著好幾天不吃不喝。
直到某天夜裏,忽然夢靨裏起,提筆寫了封信。
我想離開這兒。
說。
信放在花盆下,照例隔了幾日被人取走,但從此再無回應。
就像是石沉大海,杳無消息。
慕容海棠靜下心平息調整了半月,心緒也逐漸恢複過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是自己想通的。
教坊司中的,若要贖必得朝廷下文書批複才行,否則就算抱著大把銀子也出不去,說服自己接了這個現實,也覺得自己那封信的要求或許過於苛刻,太難為人,他一時半刻束手無策也在理之中。
就在慕容海棠準備重新振作打算再排一首歌舞給他傳信時,立夏的晚上,教坊裏的大火驟然襲來。
在睡夢中被一個人大力拽起,罩上外袍趁著夜狂奔,在邊無數的“救火”聲,和背後耀眼的火裏衝出了教坊司如山般的高牆。
夜風吹起擺,沿途的海棠花紛飛如雪,鋪了一地的錦繡纏綿。
饒是那人甚麽也沒說,慕容海棠卻發現自己竟知道他是誰,沒有意外,沒有驚訝,一切順理章地自然。
城郊的土坡上,老樹筆直的生長,他將抱下馬,小道盡頭停著一架不起眼的車。
“你現在自由了。”他頷首示意不遠的馬車,“想去哪裏都可以。”
和預料中的一樣,他的聲音清朗溫和,說不出的好聽。
慕容海棠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沒有說話,沉默之間,他將的掌心攤開,放上一包碎銀,再輕地合上。
手即將走的剎那,慕容海棠像是回過神,猛地牽住他袖。
“你不和我一起走?”
歸鴻明顯怔了怔。
轉來,一字一頓的重複:“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缺明月的夜晚,他的容貌不甚清晰,但那雙星眸卻清澈明亮,正定定地與相視。
安靜的四周能聽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慕容海棠等了很久,久到連自己都快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忽然吻了上來。
和以往所接過的那些吻不同。
帶著溫,繾綣,還有憐惜。
他笑了笑,將手輕放在頭頂,近耳畔,輕聲道:“等我。”
“等我。”他說,“明日,我來送君橋接你。”
*
戌時二刻,天已經黑盡了,樂坊裏卻正值一日裏最熱鬧的時候,饒是在偏遠的後院也仍舊能聽到歌樓中的新聲巧笑與管弦竹。
樹影在微風中搖曳姿。
楊晉和聞芊並肩走在悠長的遊廊上。
在一片繁華中開口:“正如你所查到的,棠婆的確就是幾十年前從教坊司那場大火裏逃走的。”
楊晉頷首:“難怪之前錦衛來樂坊查案,會讓你們如此張。”
聞芊語意不明地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他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還能有甚麽後來。”語氣帶著輕嘲,“自然是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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