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款待客，有專門辟出的玲瓏院。繞過一影壁，便見一株芭蕉亭亭植在院子的東南角上。雨下得細，打了新生的葉，那闊大的，半明的一抹綠在風雨裏輕，若逢簷上急瀉而下的水，便狂擺著，抖散了一筋骨。

清圓的傘從垂花門上緩緩來，碧的傘麵，像飄在水裏的浮萍。門上婢過來接應，抱弦熄了傘遞過去。才剛半路上雨又大了些，濺了四姑娘的裾，忙蹲下來，出手絹替拂拭。

清圓站在廊下往正房看，牆黛瓦下，有香樟做的人靠。雨的時候，上方的竹簾錯落放下半卷，椅上簾下便騰出了窄窄的一道空白，孩子們從其間經過，像一幅幅頗致的畫兒。

老太太房裏的月荃走出來，看見清圓便招呼，“四姑娘怎麽不進去？三位姑娘都到了。”

月荃原本月圓，後來為避清圓的諱，才改了荃字。倒是謝家為數不多的，心口合一的人，對清圓也同對其他姑娘一樣，不會看人下菜碟兒。

清圓噯了聲，就來，月荃明白的用意，自己年紀最，有三個姐姐在前，必須拿好分寸，不能越過別人的次序。來怪可憐的，四姑娘自不在府裏長大，如今冷不丁的回來，其實沒幾個人拿當家裏人看待。境艱難，年紀寸步留心，越是這樣，越是人瞧著心疼。

月荃比了比手，“姑娘進去吧。”完瞧著的背影，納罕道，“怎麽弄了裳？”

抱弦停在門外，輕描淡寫順一提，“喏，二姑娘跟前的綠綴澆了四姑娘一，原要回去換的，又怕老太太等急了，著忙過來了。”複又一笑，“四姑娘倒沒往心裏去，仗著年輕子骨結實，不怕生病。”

那廂清圓進了門，因知州夫人算人，老太太和太太便陪著在東邊梢間裏話。前廳和梢間拿冰裂紋心屜的屏隔開，人一路走來，裏間是看得見的，便聽知州夫人咦了聲，“我早前常來往，竟沒見過這位姑娘。”

清圓進了裏間，先給客人行禮，再見過老太太和扈夫人。老太太因頭風還沒好，戴著眉勒子，但見客時絕沒有沉沉病氣，應答也有章法，一筆帶過敷衍，“這是我最的孫，清圓。”

知州夫人是明白人，一下子就了然於心了。起先還很有興致地盯著清圓瞧，後來便移開目，落到手裏的青瓷茶盞上去了。

“你坐吧。”扈夫人指了指清容下手的位置，對清圓。是謝紓的正頭夫人，一張臉上總帶著冷冷的神氣，但府裏人都心善。清圓第一次見，很驚訝於的容，看得出年輕時是個人，雖不常笑，眉眼間自有一段風流蘊藉。

清圓坐定後，們又續上了先前的話題，大抵是開國伯家的大公子到了親的年紀，知州夫人頭一個便想到了謝家。

“升州的高門大戶不，要論姑娘的德才，到底還要數節使①家。”知州夫人的目從一溜姑娘臉上劃過，笑著，“瞧瞧，這樣的門楣，這樣的好相貌，可著橫塘找，再沒有第二家了。不瞞老太太和夫人，開國伯的夫人是我繼姐，既托了我，我也當自家的事來辦，因今兒登門求見了老太太，想聽聽老太太的意思。”

開國伯是正四品上的，食邑七百戶，好賴也是個爵位，況且又是大公子結親，認真起來是門好親。謝老太太頷首道：“門第自是沒什麽可挑揀的，隻是不知道大公子人品才學怎麽樣。”罷一笑，“我家雖是武將門第，祖上也出過幾位學士，兒婚事上頭不敢馬虎。夫人同咱們是舊相識了，有些話也不背你。嫁兒不同於娶媳婦，別人家的姑娘上咱們家來，咱們自是不虧待的，可咱們家姑娘給了人家，好賴全憑人家，須得是人品好的，咱們才能放心。”

知州夫人一疊聲是，“老太太的顧慮，我何嚐不明白，咱們既是舊相識，我總不見得坑了姑娘。要開國伯家的長子，那是可造之材，今年才中了貢士。家有祖蔭，還願意一步步考取功名的，如今年月可不多見了。老太太有了年紀，見的人多，聽的事也多，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樣聽下來，是沒什麽不滿意的了。隻不過家裏的孫多，也不知開國伯家看中哪個，又不好直龍通打聽，便道：“幾個孩子都是我最心疼的，給了哪個我都舍不得……”

知州夫人的目落在清圓上，要論相貌，這個自是無可挑剔，若沒有母親的那檔子事兒，隻怕滿升州都搶著要求娶，可惜……

眾人的視線都隨知州夫人調過來，一時各有各的，各有各的揣測。

扈夫人輕咳了一聲，對邊嬤嬤道：“茶都涼了，還不再添一盞！”

老太太這才仔細打量清圓，見半邊裳的有異，像是吃了水。究竟怎麽回事，有外人在又不好問，頓時不滿地皺起眉來。

知州夫人不無憾地挪開了眼，又去審視清如，含笑問：“二姑娘今年多大了？”

清如這個時候和先前大不相同，嫻靜地坐著，很有大房嫡的做派，欠道：“回夫人，我屬兔，今年十六了。”

清圓聽著，暗暗一笑，因為知道這句話，清如答錯了。

果然扈夫人抿起了，角帶著一點薄怒，朝清如看了一眼。

親事的步驟裏有一道問名，是納采之後問生辰八字用以合婚的。好人家的姑娘，等閑不在這種當口得太詳細，畢竟現在遠遠沒到那一步。雖然報了年紀，人也算得出屬相來，但不是為矜持，了倒顯得急不可待似的。

知州夫人麵上如常，笑道：“開國伯家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三，論年紀也相當。”

老太太端起茶盞呷了口，“們姊妹一年一個，都是差不多的年歲，婚事辦起來不匆忙。”

“哎呀，那是多好的事，一個接著一個，不會過於熱鬧，也不顯得太過冷清，往後家裏年年有喜事。”知州夫人到底還是眷顧人，又瞧了清圓一眼，“四姑娘今年十四了？”

清圓在椅上欠，“是。”

“呢。”老太太接過了話茬道，“是家裏最的孩子，且可以多留兩年。”算是把結親的可能徹底斷絕了。

清圓對這事本就無心，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麽，反倒是知州夫人臉上出悵惘的神。扈夫人這時候充分顯示了作為嫡母的一視同仁，憐地了清圓，對知州夫人道：“我這孩子是個命苦的，將來的婚事，還請夫人放在心上。”

這算坐實了清圓是靳姨娘所出的傳聞，知州夫人哦了聲，圓融道：“四姑娘回到老太太和夫人邊，便不苦了。日後尋門好親事，自有不完的清福。”

這是客套話，大家臉上都掛著捧場的笑，知州夫人又寒暄了兩句方才告辭，老太太打發邊的嬤嬤，一直把人送上了馬車。

屋子裏這時沒有外人，老太太臉上的笑早就褪盡了，人坐在南邊檻窗下，手裏慢慢數著佛珠，一雙眼停在了清如上。

眾人皆站著等示下，隻聽老太太道：“回去把《訓》抄上十遍，好好悟一悟‘多言多失，不如寡言’的道理。”

清如囁嚅了下，悄悄覷母親，扈夫人臉上也有慍，不敢有違，隻得低頭道是。

老太太的目像一口青龍偃月刀，掃向哪裏，哪裏就矮下去一截。最後目終於調向了清圓，哼地一聲道：“咱們家，幾時出過這樣失儀的事？孩子門麵最要，單是家裏人就罷了，有外客來，竟在客人跟前現眼！你的裳，究竟怎麽回事？”

裏頭清如自然是知道的，心虛起來，眼瞄了瞄清圓，橫豎做好了準備，隻要清圓告狀，就賴個一幹二淨。隻是沒想到，清圓連看都沒看一眼，俯首道：“是孫疏忽了，連著下了好幾的雨，裳晾在外頭總不幹，祖母派人傳話來，不敢有誤，拿了一件就穿上了……是清圓錯了，甘願領罰，請祖母不要生氣，保重子要。”

清如聽了，暗暗鬆了口氣，心道算這丫頭識相。可舒心了，扈夫人卻大大不稱意了，不管當初靳姨娘如何，清圓既認祖歸宗，照顧不周便是這個做嫡母的不是。老太太難免要問，一個大家子姐，下了幾雨，怎麽連換洗裳都沒有，可見是有意苛待。

果然，老太太很不歡喜，“難道淡月軒的穿吃飯竟短了不？”

清圓不是，“吃穿用度一應都是齊全的，隻是我邊兩個丫頭忙於伺候我，沒顧得上烘裳。”

老太太“嗯”了聲，上揚的音調，高高地，要抖到上去一樣，“你屋裏沒有使婆子嗎？”

清圓不話了，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扈夫人才回過神來，計較著：“當初倒是給淡月軒指派了兩個水上②，料著那些婆子犯懶，隻顧灶房和灑掃了。”

老太太這回的“嗯”平穩了許多，著膝頭道：“那些婆子上了年紀，都熬人了，看年輕孩兒，便不拿放在眼裏。”一麵扭頭吩咐月鑒，“回頭你去，挑兩個幹的婆子，再點兩個伶俐的丫頭子，送給四姑娘使喚。”

月鑒領命道是，清圓福了福，“多謝祖母。”

隻是罰也不能，一樁歸一樁，老太太賞罰分明得很，罰抄十遍《誡》，學學什麽是“服飾鮮潔，不垢辱”。

該發落的都發落完了，各人都回自己的院子去。清如抱著扈夫人的胳膊嘟囔：“老太太也忒嚴苛了些，這點子事就罰我……”

扈夫人不悅道：“這件事老太太辦得好，是該重重罰你才對。家裏渾一氣還能包涵，外人跟前點眼，豈不人看笑話？我常讓你謹言慎行，姑娘的名聲要，何必讓人背後，你偏不聽。倒是這清圓……”著頓下來，喃喃道，“這丫頭瞧著不哼不哈的，步步有算得很。”

“清圓？”清如輕蔑地撇了撇，“憑多有算，有個那樣的娘，這輩子不過如此了。”

這點倒得是，扈夫人臉上神氣下來，替清如抿了抿鬢角道，“知州夫人這回的，實在是門好親。才剛仔細問了你，想必開國伯家也有娶嫡的意思。”

清如不由沾沾自喜，可是很快又遲疑起來，“知州夫人不問了我，也問清圓來著。竟不知夫人是怎麽想的，別不是瞧著也好吧！”

扈夫人站在花窗前，撚著魚食兒喂缸裏那兩尾獅子頭金魚，屋外的打在的半邊臉頰上，輕輕牽了牽角，“人家問了，不過心裏有數，上頭三個都嫁了，最後那個便可不來了。清圓要嫁得好，隻怕難，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名聲的人家，哪個敢娶這樣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