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帶裏,穿著蓮青的大袖袍,鬆散拘著頭發,不見帝王風範,倒像個落拓的文人。
頓時鬆了口氣,走過去遲疑道:“家願意被困在這裏?”
他站得筆直,姿拔,看需垂眼,所以有種居高臨下的盛氣,“難得清靜,不用應付那些嘮嘮叨叨的言,有什麽不好?”說罷也不理會,徑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寬大,上麵擺了張酸枝木八角幾,他倚著榻圍子,重新舉起了兵書,“孫子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拳書上卻說,一不如一靜,敵不我不。”他抬起眼看,“皇後,你說到底是該,還是不該?”
他和討論起用兵來,穠華不太懂那個,看著他的臉又覺茫然,隨口道:“敵不我,敵我先,敵若已,那我便。”
今上聽謬論,起先一怔,後來約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後果真見地獨到,同那句人而無禮,胡不踹死,有異曲同工之妙。”
穠華大為納罕,這句話還記得,小時候初學《詩經》,其中一篇《鄘風·相鼠》中有這麽一句,相鼠有,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①。那時才開蒙,不認得那麽多字,但是詩的大意明白。看遄和踹長得象,立意上也說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來了。那時正值他爹爹設宴款待遠客,在席上這麽一念,委實折了爹爹的麵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學究,聽了之後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天資聰穎,手段雷厲風行,將來必大……大,也許吧!可是今上怎麽會知道?那麽久遠的事,久得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來?
“家……從哪裏聽來的?”翕了下,“你還知道些什麽?”
他瞇眼看,立在晨裏,姿娉婷,曲線玲瓏,像紫藤樹上初綻的蕊,不需要任何多餘的作,就有種奇異的清華氣象。昨晚大婚濃妝豔抹,今天未施黛,可是天然的,依舊能撞進心裏來。明淨的眼眸、剔的皮,的,何時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著有失端莊,也不顯得糜廢,真正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別開臉,略牽了下角,“現世安穩,得過且過,何必追究底。皇後有這閑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麽應付太後。”
他隨意一指,穠華順著看過去,條案上擺著朱漆托盤,上置一方綢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鍛做,緣了一圈韭菜邊,白得耀眼。
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大婚前春渥和說過,房要驗落紅,不論山姑村婦,還是名門淑媛,都一樣。隻是這驗的過程,實在讓人難以啟齒。紅著臉看他,恍惚頭頂懸著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來。
今上還是疏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皇後庭,想必聽過不傳聞。那些黃門宮婢,背後都稱家有病。”他抬起眼來,忽而一笑,“我確實有病,不希別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覺孤獨。孤獨你懂麽?哪怕人再多,繁華深總能嗅到可怕的寧靜。我曾想過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變不了它,就要學會它,時間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別人了。所以皇後放心,你我不會有更多的接。我知道你反,我也不喜歡。”
他這麽說,居然讓有種稔的覺。害怕孤獨,就像剛才以為殿裏隻有一個人,心慌意試圖從這裏逃出去一樣。但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在看來他就是個能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話都會準確地命中要害。
不過他直言不喜歡,這點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以後要接近豈不很難麽?
“臣妾不覺得反,嫁與家,同家做伴,不讓家孤單,是我為人/妻的職責。”換了一副溫托賴的神,語道,“家朝中事忙,總有乏累的時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湧金殿來。至太後麵前代得過去,家說好不好?”
口腹劍,但是語調誠懇,輕輕地微笑,角上揚,眼角也上揚。今上慢慢點頭,“就依皇後。”
笑得更為人了,轉去拿那塊綢帕。揭了龍燭臺的琉璃罩,把燒完的蠟頭取下來,裏麵銅製的燭簽尖利,用來紮個窟窿應該是可行的。
舉起手臂打算去劃,沒想到他卻趕在之前。也沒看清他的作,隻見廣袖一揚,那就順著肘彎滴了下來。
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緞麵很快被染紅了。他收回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複又坐回榻上去了。
穠華還是呆呆地,愣了會兒才把綢帕收起來。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細聲問:“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傷口?”
他接過手巾,不需要幫忙,自己起袖子拭。那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沒什麽異常,痛覺遲緩,從小就這樣。他有時不無嘲諷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斷了脖子,不知是怎樣的景,會不會照舊無所掛礙。但的勇氣讓他佩服,人不是應該珍惜每一寸皮麽?倒無所謂得很,下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旁邊愁眉站著,他本不想說話,最後發覺支不開,不得不應承,“這點傷不算什麽,皇後去歇著吧。”
哦了聲,“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上點藥,燭簽子不幹淨,如今天又熱,萬一傷口壞了,那怎麽辦?”
扣著兩手挨在一旁,臉上攏著淒迷稀薄的惆悵。這樣一副長相,縱有點小小壞,麵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隻要命人拿藥來,太後立刻就會知道,這豈不白流了?我想一個人待著,皇後回殿去吧!”
還要說什麽,想想忍住了,裏喃喃自語:“臣妾是關心家……”悄悄了脖,邁著纏綿的步子往後去了。
他收回視線,惙估著最後看到的是什麽?在肩頭,大小如梅花花瓣,鮮紅異常。本想問,後來細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宮砂。綏人兒落地即點,這裏沒有這樣的習俗。大鉞對子的教條比較寬鬆,若有喪夫或和離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無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給人打上個,和軍中兵士刺字有什麽區別?不過一個殘忍些,一個豔些罷了。
他趕人了,穠華不能賴在那裏,其實告退也很好,到底不習慣和他相。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裏再三掂量,饒是做足了準備,依舊很累人。願回到後殿裏來,半打起竹簾看窗外景致。苑的牆頭依舊那麽高,但見外麵一株杏樹的枝椏歧進來,枝頭垂掛了半的杏子,就覺得一切還有希。
天空明麗,忽然有嗡嗡的鴿哨響起來。仰頭看,一群鴿子掠過去,消失在殿頂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無聊賴,托腮而坐,約聽見前殿落鎖,伴著侍低聲的指派,想是送吃的來了。
換條手臂枕著,回頭一顧,隔著紗幔看到春渥的影,不止,後還跟著寶慈宮的陸尚宮。忙起,扯過床上綢麵被披著。陸尚宮進門什麽都沒說,隻深深對道萬福。知道們為何而來,往夔龍紋屏前指了指,漆盤上的綢帕整齊疊著,陸尚宮過去一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千珍萬重卷起來,裝進了錦盒裏。
春渥回看,再覷神,拿不準究竟怎麽樣了。不過見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隻低聲道:“聖人想吃些什麽,我吩咐廚司做來。”
穠華搖搖頭,“家說要關三天,實在無聊得很。娘替我送幾個懸傀儡吧,我要演給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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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尚宮聽了愈發撞進心坎裏來,接口笑道:“聖人心思靈巧,太後知道了必定高興。這點小事不必春媽媽張羅,我去帳設司傳話,命他們即刻辦來。”說完拉拉春渥袖,自己打簾出去了。
房裏不許人久留,春渥是奉命來驗白綢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擱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話不能問,再三看,確定無恙,這才跟著梁尚宮去了。
第13章
窗外蟬聲織一片綿延的紗,像風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揮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著,淺眠的人,有一點噪聲就沒法睡著,但閑來無事,卻可以闔眼養神。
沒有銀臺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沒有口沫橫飛的諫議大夫,這個夏日的午後倒還愜意。隻是慣常忙碌的人,即便歇著,腦子也停不下來。不停的轉、不停的轉……一旦空無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
天氣炎熱,沒有人伺候打扇,隻得自己手。他舉著扇慢慢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於胳膊有些酸了,換一隻手,奇怪涼風並未歇。微抬了眼皮,見榻前跽坐著一個人,皓腕輕舒,那流螢小扇上描著撒金牡丹,偶然掠過窗下遊弋的錦鯉,倒映出一缸細碎的波。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後怎麽不歇息?”
聲音輕輕的,唯恐驚了好夢似的,“臣妾怕家熱,來給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墊上睡一會兒。”
他心下好笑,庭裏那麽多人,從來沒有一個敢這樣靠近他。他還記得初極時,宗正卿的兒封了貴儀,一日有意在他途徑的路上了耳墜子,說什麽明璫贈君,結果第二天就被送進長寧宮做道士去了。後來宮中各閣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沒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無事。皇後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抑或是個堅定的人,心裏盤算的事一直沒有放下吧!
他勾了勾角,笑意不達眼底,“皇後賢良,是我之福。”
半倚著竹榻扶手,怯道:“家到孤獨時,有我陪著你。不說夫妻,就當是朋友……”笑起來,出一排糯米銀牙,“我會些小把戲,家無聊時我給你解悶。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畢竟你我大婚了麽,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這樣刻意親近,他心裏都明白,不想穿罷了,漠然應道:“這話咱們當得共勉。”
穠華有些喪氣,能和他聊起來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話題奇多的人。尋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發展下去。他總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啟不了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湖裏,撲通一聲,然後沉下去,沒有了蹤跡。
眼看著他,“家……”
他閉著眼睛,綿長地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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