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樣，過於娟秀，過於細致……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長得像人，未必就是真人。他聽弘韜議論過，說他曾經有個雙生的妹妹，龍胎嘛，男孩兒偏化一點也說得通。

他了肩，回頭看一眼，驛站大門上的燈籠掛著，黑夜裏遙遠的芒，頗有飄渺之。轉頭問他，“回去麽？”

被火折子照得難，噗地一下吹滅，從他手裏接了另半截小竹筒給扣上了，笑道：“難得離他們遠遠的，再坐會兒。您著急回去嗎？要著急，那我就陪著您回去。”

放眼看四野，燕山在月下起伏，高高隆起的山脊，朦朧間像暈染了一層薄紗。野外的涼風吹拂過湖麵，帶著涼颯颯的氣，不似驛站牆頭屋頂都飽含了熱量，這裏果然要涼快許多。

時候倒還早，回去除了看書睡覺無事可做，他稍挪了挪子，“那就再坐會兒。”

定宜高興，把馬蹄袖放下來給他扇風，“黑燈瞎火的，我這麽說話，您看得清嗎？”

有意把口型做得很誇張，方便他看明白，他說：“別支支吾吾的就可以。”言罷指指旁，“正對著月亮，背我看不見。”

噯了聲，在一旁按膝坐下，又坐得不甚安穩，躑躅道：“照理說您邊不該有我的座兒，我是奴才，這麽的不合規矩。”

他卻不以為然，“這裏沒外人，要有那麽多講究，當初你就不該找我來。”

這王爺真是個親切的好人，走幾次，都不算外人了。定宜抿一笑，“是這話，要是您心腸點兒，您府上再森嚴點兒，我連門都進不來呢，怎麽見著您呢！十二爺，您說還有多久能到長白山呀？到那兒的時候天該冷了吧，您寒的裳帶足了嗎？越走越冷不能就地紮營了，得算計著走，挑有驛站的地方走，是不是？”

他嗯了聲，“估著十月裏差不多能到，那時候應該已經下雪了，北邊的驛站都燒炕，晚上睡覺也凍不著。”

偏過頭看他的臉，月裏的尊榮依然耀眼，王爺是和靜的眉目，卻有不聲乾坤盡在我手的氣度。計較了下，小心打探道：“這回去長白山是要召見溫家的三個兒子嗎？依您看，溫祿的案子裏頭有冤沒有？或者說溫祿就是被冤枉的，有人拿他頂包兒，然後把他殺了滅口了？”

定宜當然希是起冤案，父親為怎麽樣雖不知道，但哪個做兒的願意自己的爹後滿是詬病呢！二品的大員，大家大業的，說敗就敗了，現在想起來也覺得酸楚。

弘策從來不辦沒把握的事，也不會說沒底的話。他搖頭道：“這個暫且不好下定論，認真一清二白也不能進號子。場是個染缸，出仕前下定決心做好，可是權勢裏浸著，心神紮不穩，日久年深毒就骨了。三堂會審判了斬監候，結果第二天吊死，不合常理。”

所以判前和判後是個關口，死在判前必定有貓膩，死在判後呢，罪都定下了，不過手推一把，助他早日結案，以防有變。

定宜長歎一口氣，“場上不簡單，你死我活的，還不如做平頭百姓呢！”

他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誌向，有人寒窗苦讀隻為金榜題名，做宗耀祖啊，一家子伺候大爺似的伺候他，幾輩子的指全在這上頭了。過了殿試鯉魚跳龍門，再清寒的家境都能一點兒一點兒好轉。要是落榜呢，回去再讀三年，還不定最後怎麽樣呢。”他轉過頭瞥他一眼，“都像你這麽的，千方百計做戈什哈就是為了出門長見識，那朝廷員該青黃不接了。”

好好的怎麽說呢，他不知道，也算有誌向的人，隻不過不能罷了。

“溫祿的案子要是有疑點，他三個兒子能不能重判？”

他一直是看著的，得看口型啊，定宜問完了，瞅他那眼睛有點慌。十二爺不是好糊弄的人，打聽得這麽仔細，萬一讓他看出破綻來了怎麽辦？趕的打哈哈，話鋒一轉就調到別去了，“您說讀書人考狀元，我想起來這麽個人。那時候我剛拜在我師父門下，住在扁擔胡同，那兒有個街坊，是讀書人，和我們共一個山頭，一到晚上就背書。我師父夏天坐在牆兒底下吃飯，聽見什麽‘上智不教而，下愚雖教無益’就說又來了，嗡嗡嗡的，死記背，指定考不上。我師父沒說錯，那人連著考了兩回都沒，最後一氣之下把四書五經全塞在爐膛裏點火了。家裏窮啊，沒飯轍，就找我師父來。我師父給他指了條道，上響閘那兒給人卸糧食去。漕船來了裝袋，怕你糧食給得赤條條的，腰上兜塊兒布，腳上一雙鞋，這就扛麻袋。要說那人，讀書不走心，過日子倒勤儉。不讓穿裳不要，人家有大鞋。船艙裏一來回，鞋就給裝滿了。扛扛扛……扛到壩上，鞋下來一磕全藏起來，晚上取去，這一天嚼穀就有了。後來他還說呢，書中自有黃金屋，念了十來年書，黃金屋沒見著，倒是出去賣力氣能填飽肚子。”

弘策聽民間那些故事，每個人的見識經曆因為生活的壞境不同，都有一定的局限。像他這樣的親王，整天聽見的都是哪個王府貝勒府短銀子了，向務府打借條兒。宗室又懶又好麵子，再窮排場不可，寧願賣家裏瓷古畫兒，也絕不會拉下臉出去找活路。倒是那些底層的百姓，揭不開鍋了腦子就活了，雖幹的事不上臺麵，也算是有急智，聽著很有意思。

“糧食夾裹出來了，腳不罪麽？”他說，“我對旁的都不計較，就是鞋上講究，大了小了都委屈腳，底下有東西硌著怎麽走路呢。”

定宜手一劃拉，說：“那會兒顧不上啦，知道口糧在腳底下，委屈就委屈吧！您看街沿兒上花子不委屈，天兒好了棉襖拿虱子，飯點兒上舍粥的地方取牌子，那都不是正經過日子的樣兒。這秀才後來娶媳婦，幾回差點兒黃了，還是我師父出麵給說合的。”

十二爺品出味兒來了，像聽說書似的著急的下回分解，問：“為什麽？是嫌他沒出息沒錢？”

說不是，“姑娘不是大戶人家出，想穿金戴銀也不能找他。”咂咂，“這人吶，摳門兒。他小氣啊，人帶著家親戚走訪，他拿那糖瓜招待人。糖瓜不是一塊一塊的嗎，他給切開碼盤，看著能多點兒。一切二還則罷了，他一切四，那糖小得指甲蓋似的，人家拿了一塊不好意思拿第二塊，就這個。”

他笑起來，“這還沒定呢就人看輕了，敢媳婦不想要了。”

“所以大夥兒都管他瓷仙毫【瓷仙鶴】嘛！”笑道，“您聽沒聽過這個順口溜——鐵公，瓷仙毫，玻璃耗子琉璃貓。說的就是這路人，一不拔呀。”

小樹說得繪聲繪……想必是繪聲繪的。弘策靜靜看著，月之下人淡如，這麽形容男人似乎不大切，再說他算是很活泛的格，說人淡，無從說起。可是腦子裏就蹦出這麽個字眼來，有點可笑，卻製不住。

“後來呢，你師父給撮合了？”

點了點頭，“可不嘛，他給人打了回票，又找我師父哭來，說自己多不容易，四歲死了爹，九歲死了媽，小時候沒人照應，他就吃野苜蓿什麽的。我師父看他可憐，請人那頭多說好話。正巧那姑娘的舅舅和我們一個衙門供職，這也算說得上話，就給他鼓吹鼓吹，誇他節儉肯幹，是塊當家的好料子，就這麽捧作堆了。”

弘策道：“那也算好的。不過連飯都吃不上了，怎麽還能讀那麽多年書呢。”

“據說有個遠房親戚看他可憐，每月周濟他點兒。”定宜聳了聳肩，“誰知道呢，扛了糧食之後和以前不同了，大概認命了，什麽心氣兒都沒了，就滿跑駱駝。媳婦娶回來過日子，也沒好好過，公母倆老打架。這人吶，書一扔，之乎者也全忘了，張閉好漢占九妻。他媳婦兒聽了拱火，你連肚子都填不飽，還占九妻？就拿笤帚把兒揍他，臉上老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您說人啊，嬉笑怒罵一輩子就過去了。有人活得有滋有味，有人就活得賽過黃連……”想起自己的境，苦笑著搖搖頭。

他們並肩坐著，挨得很近，弘策微側過頭去，小樹怔怔盯著月亮，月影的半圓倒映在他澄澈的眼眸間，漾啊漾的，難以捕捉。┅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試圖打破這份寧靜，笑道：“你才多大年紀，倒有這麽些慨？”

轉過臉，眉心漸漸攏起來，“我呀，和這秀才一樣，也是喪父喪母。家裏親戚都不窮，可是沒有人願意幫我一把，都看著我流落在外。好在我遇見了師父，我師父真疼我，他沒有兒，就盼著我和師哥好。我這回攀高枝兒把他撇在大雜院裏，走的時候心裏特別難過……”

說得眼淚汪汪，知道他是王爺，單獨相時也沒把他看得太高，反而像個可以心的朋友。

孩兒就是孩兒，遇著不如意就想師父，要是在師父邊，絕遇不上這種事。現在飄在外麵，給那些人欺負，讓人上下其手，連哭都不能痛快哭。越想越覺得氣躁，忍不住，兩手捂住了臉，眼淚從指裏漫延出來，流進了袖管裏。

王爺呢，看這樣不再說話，手在肩上拍了拍。定宜邊哭還得邊解釋，“我想我師父了……就是想師父，沒別的。”

有沒有別的他知道，想哭就哭吧，哭完心裏就舒坦了。他說：“初九那天恐怕還在路上奔波呢，到了長白山再給你補過生日。你說想做孔明燈，我給你做，你把心裏話寫在上頭，讓它們飛得高高的，就不想師父了。”

定宜還是小孩兒心，聽了他的話抬頭，淚水氤氳裏泣著問：“您真的給我做？不騙人？”

他慢慢勾起角，頷首道：“不騙人，我說話算話。”

☆、第28章

野外就兩個人,月下對坐著,聊一些彼此接不到的話題。

定宜剛開始心不大好,鼓著腮幫子老想哭，後來十二爺排解,說他小時候的事兒，怎麽不重視，怎麽挨人兌。就是比吧,比誰更慘，拿他的不幸給以安。定宜心裏也琢磨,你慘能慘得過我？我爹媽都不在了,你的爹媽雖有等於無，好歹還能常看見；你打小錦玉食，我六歲就嚐夠人間疾苦，飯吃不飽，白眼能挨飽，兩下裏怎麽比？

不過還是很激他，這麽細心的人兒，金尊玉貴的王爺，坐在石頭上安你，說實話的確很暖心。

定宜呢，從骨子裏就不是個有強筋的人。知道好賴，不是說爹犯了事，折在姓宇文的手裏了，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