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相較春秋來說，冬夏還好一些，大人不升堂，衙役們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閑聊，東家長西家短的，一天就過去了。

夏天對定宜來說尤其難熬，不能學男人膀子，裳穿得嚴實，口還得勒布條，到晚上解開，滿心背的痱子。長痱子多難啊，大夥兒都知道。啊，隔著布還抓撓不著，實在很罪。一整個夏天是藥鋪的常客，買連翹敗毒，跟吃糖豆似的，一天一顆這麽嚼。還要用馬齒莧煎水洗，這麽的癥狀能減輕點，痱子焦了頭就好了。

這天下值早，搭人車上同仁堂買藥，往回走的時候經過柏樹胡同，遇見樹蔭底下有人賣杏子，篩子麵兒上鋪張大荷葉，一個個黃澄澄的擱著，單看就令人口舌生津。小姑娘嘛，其實還是吃的，隻不過平時裝男人，端著，但偶爾也有卸枷的時候。師父在，買了先孝敬師父，他老人家看一眼，回手說“吃吧吃吧，你們吃吧”，師父不生，徒弟捧著吃像什麽話呢，久而久之自己識趣兒，幹脆不買了。這回他上妙峰山，明天才回來，買回去和夏至一塊兒吃，夏至雖是個真爺們兒，也這些小零兒。

問了價，撅著屁挑啊，人家不讓，“我這價是包圓兒的價，不帶挑的。”

不挑就不挑吧，定宜說那，您看著給吧。人家就往兜裏裝。說不挑揀也不是，他還從裏邊選，到最後一看，不是蟲蛀的就爛的，這就有點坑人了，定宜皺著眉頭說：“您怎麽淨給我壞的呀，我花錢不是為了買蟲，您這麽做買賣太不地道了。”

人家眼睛一翻，“要全挑好的，壞的我賣給誰呀？”

“怎麽說話呢？”氣壞了，把口袋裏的爛杏子都倒了出來，“得了，您自個兒留著吧，我也不要了。”

人家一把抓住了，“那不，涮爺們兒玩兒呢？我這兒一個個給你挑，挑完了你不要了？”

“您給我挑的都是壞的，一個好的沒有。”指指他的手，“您撒開，天子腳下你想強買強賣？”

這就吵啊，伏天兒裏，大家都躁，嗓門一個賽一個的高。周圍住家兒都出來圍觀了，打圓場說“算啦算啦，多大點事兒呀”。那個賣杏子的橫，不聽人勸，打量定宜個頭小，心的欺負，非要掏錢，“老子以前是屠戶，宰牛宰羊玩兒似的，你這兒跟我逗咳嗽，老子廢了你。”

這麽一說邊上人就起哄，“那正好，人家是學宰人的，順天府烏大頭的高徒。你倆過過招兒，看看是屠戶厲害呀，還是劊子手厲害。”

說劊子手不一定震唬得了人家，可烏長庚的名號人家怵，提起烏大頭，四九城裏沒幾個不知道的，年輕的時候也混，三教九流哪哪兒都沾得上邊兒。人家一聽這個得服，手也挪開了，不至於打招呼賠笑臉，起碼鬧是鬧不下去了。

定宜掃了掃胳膊，覺得倒黴，杏子沒吃上還惹一。再要理論兩句，人家早挑起擔子跑了，沒生氣，回家洗洗，等著夏至給做晚飯吧！

太西下了，照不進院子的時候人都活過來了，有準備出攤兒的，有生火炒菜的，運柴禾搬煤球，大雜院裏的生活氣息隨著炊煙飄進定宜的屋裏來。

定宜在這裏住了五六年，已經忘了當初宅門兒裏是怎麽過的了，隻有午夜夢回，記憶深還殘存著一點當初富庶時的片段。父親為，不怎麽著家，對他的印象不太深刻，隻記得母親很白淨，穿一蔥綠織金的短襖，底下子鑲兩寸寬的膝瀾，上邊繡銀喜鵲登枝。冬天攏個琺瑯的小手爐，站在垂花門外指派下人搬花盆……看看鏡子裏，自己隨了母親的皮兒，曬不黑，衙門裏的人就給取了個諢號小白臉兒。帳子上別著一針，多回了，摘過來頂頂耳朵眼兒，都長滿了。歎著氣又給別回去，可惜了小時候遭的罪，兩粒油菜籽兒夾著耳垂對，這得多久才能走針啊，現在白瞎了。

正找梳子打算梳頭呢，門給拍得砰砰響，“小樹啊，快出來，出大事兒了！”

嚇一跳，開門一看是西屋的錢家兄弟，指著外頭說：“你師哥夏至，被七王爺的人逮起來啦，這會兒著往王府去了，趕想轍撈人吧！”

定宜腦子一下就了，“七王爺的人？為什麽呀？”

“為什麽？還不是為那條狗！我就說了這種狗不能，他偏不信，這下子闖禍了……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出了事兒他扛，別牽五跘六找咱們來。”趙大連連說晦氣，“這狗是七王爺的心頭，平時不拴著，拴它它拿腦袋撞牆，那天是跟著五貝勒出門玩兒的，結果就遇上了你們倆……”

定宜急壞了，這會兒懊惱也晚了。再看錢家兄弟的態度，實在是非常不上道，因回了回手低喝：“行了，什麽你們倆他們倆的，你沒喝夏至的酒？沒得他孝敬的大煙籽兒？他既然說他扛，就絕不會把你們供出來，可你們能心安理得看著他死？都走起來，外頭托人想想辦法，我師父不在，我也沒有頭緒……”

趙家兄弟打算站幹岸，“我們小老百姓，又不和家打道，我們可托誰去呀！”

一聽就拱火，“別介，花子還有兩門窮親戚呢，不想轍我可告你們！狗耳朵是你們割的，狗尾是你們砍的，你們往哪兒逃？”

嘿，這是要拖人下水啊！錢二臊眉耷眼想了半天，“我表姑家是三等撲戶①，要不找他們疏通疏通？先說好了，管不管用咱們不敢打保票，畢竟得罪的是位王爺。咱們呢，能幫到哪兒是哪兒，萬一救不出來你可不能怨咱們。”

“那得看你們出多力。”定宜回帶上門，邊走邊道，“我得出去想轍，你們也別閑著，別等明天啦，等不了。夏至不定在裏頭什麽罪呢，萬一扛不住把你們供出去，到時候哭可來不及了。”

這麽連哄帶嚇唬，趙家兄弟倆麻溜出胡同往東去了。站在街口醒神，心裏慌得直打突。上回差點被七王爺弄死，這回夏至又犯在他手裏，七王爺一嘀咕，烏長庚收這兩個徒弟就是為了和他打擂臺的，到最後非得連累師父不可。

現在怎麽辦呢，這檔子破事找府尹，誰搭理你！找找下頭師爺吧，請人家幫幫忙。候門王府森嚴，想進去磕頭也得有門道。

☆、第9章

往鼓樓那兒跑，腳下匆匆，跑得一汗。白師爺住在沙井胡同，拐進去一個二進的四合院就是他們家。定宜上去敲門，敲了半天聽見裏頭有咳嗽吐痰的聲音，一會兒人來開門了，白師爺抬頭一看，喲了一聲，“小樹呀，來我們家串門子？”

白師爺是有功名的人，派卻不重，好說話，也仗義。進門就哭了，“師爺您救救我師哥。”

這長那短都說了一遍，白師爺直皺眉頭，“怎麽幹這事兒呢，衙門裏供職的，上外頭人狗，來去的還七王爺家的，我說你們什麽好？這事兒不能讓大人知道，知道了你們這碗飯就甭吃了。”一頭說一頭撚胡子，“我倒是和賢王府裏的人有點兒，可下人終是下人，七王爺的脾氣你也見識過，不他就要殺人，你們禍害他的狗，他不剁了你們煨湯？這轍不好想，我得細琢磨……”他往裏讓了讓，“來來，進來說話。”

師爺的太太也客氣的，看見就招呼，“小樹來啦？”小丫頭切瓜招待。

心裏滾油煎似的，站起來嗬了嗬腰，“謝謝您了，我這會兒哪兒吃得下呀，我師哥人拿住了。”

白太太搖著團扇說：“夏至這孩子素來不穩當，鬧出今天的禍事也不在意料之外。現在想轍，怕是難了，七王爺的犬，剪了耳朵剁了尾，不是玩兒狗，獾狗了，人家能願意嗎？”▲思▲兔▲在▲線▲閱▲讀▲

師爺也點頭，“是這話，七王爺不好打發，你要去求他，賠錢，你沒銀子，他讓你頂替他的狗，你幹不幹？咱們外頭再活，最後還得到他手裏，繞不開的。沒他的鈞旨，誰敢隨便放人？”沉片刻問，“你上回險是十二王爺保的你，是不是？這麽說來也有淵源，要不你再去求求他？醇親王是個善人兒，隻要他肯幫忙，事就妥了一大半了。”

定宜憶起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實在沒想過有再打道的機會。也不知道怎麽，心裏怕得厲害，著手說：“上次就多虧了人家，這回再去求，怎麽像訛上人家了似的？”

“你不想救你師哥的命啦？七王爺可什麽事兒都幹得出，晚了就得準備棺材收。這會兒別顧什麽臉了，臉值幾個錢吶，先把人弄出來要。”

“那門包兒①呢？給多為宜？”定宜哭喪著臉說，“沒門包兒，連門都不讓人進，王府不都這樣嗎？”

白師爺說:“那不要的，十二王爺治家嚴，太監都過訓斥，誰敢拿門包兒，誰就卷鋪蓋滾蛋。趁著天還不晚，你趕去，上那兒找個關兆京的，他是王府管事，你和他提我，他不會難為你。你托他給你傳話，先想法子見著王爺。我這兒上賢王府外轉轉，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消息。要是夏至命大，至多點皮苦，也無礙的。”

定宜忙道好，“給您添麻煩了，等我師哥出來了，我讓他好好謝您。”

白師爺搖頭說：“那都是後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既然找我來，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兩人出門奔一個方向，七王府在德勝門大街，醇親王府在後海北沿，相距不算太遠。到了地安門那片分道兒，定宜一個人沿什剎海往北，邊走心裏邊打鼓，也不知道貿然登門能不能見著醇親王。萬一人家歇得早，等到那兒已經睡下了，那怎麽辦？夏至這一夜又怎麽辦？橫豎禍到臨頭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就是狗的話說不出口，讓一個王爺給賊當說客，別沒等說明白就給轟出去。

太寒磣了，可也沒旁的法子。放眼往前看，高門大戶就在不遠，簷下掛著大紅燈籠，臺階兩旁蹲兩座巨大的石獅。王府常年不開正門，隻有婚喪嫁娶才走那兒，平時進出有阿斯門②，因此那六扇朱漆大門伴著縱九橫七的銅門釘，就顯得格外氣派莊嚴。

猶豫了下，求人辦事空手來，怎麽也得帶盒點心什麽的。再一想那是王爺，哪樣沒見過啊，給人帶吃食，比空手還丟人呢！著頭皮過去，走近了看，所幸側門還開著，往裏一瞧，人影往來，府裏還沒到人定的時候。鬆了口氣，正好邊上出來個門房，上下打量，著嗓子呼喝:“嘿，瞎往前湊什麽呢，這是你看西洋景兒的地方？”

定宜賠個笑，“勞您的駕，我找人。是順天府白師爺讓我來的，我找關兆京關總管。”

門房聽說有人介紹，臉好看了點兒，但還是瞧不上，嘀嘀咕咕說:“怎麽裏氣的……等著，給你進去傳話，要是有差事就來不了。”

定宜還得點頭哈腰表示謝，冷遇慣了，有時也覺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