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州舉子張士元。”顧沅靜靜道，“按例本要更名下一科重新再考，但陛下言道名姓是父母所賜，俱有深意，輕棄有悖人，便廢了單字避諱的老例，避諱的字詞，也廢除了許多。”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衛安娘驚訝，顧沅邊卻泛起一苦笑：這些本是學宮先生們津津樂道的典故，但凡讀書的士子都耳能詳，如今於，卻好像隔著一層紗，仿佛近在咫尺，卻再也不到了。

“人人都說陛下仁厚，和先帝一樣，也是明君。”苦笑在顧沅邊隻停留了一瞬，衛安娘並未留心，一邊和顧沅一道熨燙宮，一邊按照自己的思路興致地往下說，“聽說這次大考殿試，陛下是要親臨的，要是咱們複選，也能這樣就好了。老一輩人傳說，先帝在世出巡的時候，有人眼瞻仰過容，說是雖然年紀大了，也看得出年輕的時候生得好。陛下登基去郊祀祭天的時候，也有人見了，聽說陛下生得比先帝還好些，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兒？”

顧沅的手又停了停：“陛下也常出宮？”

“聽說先帝常出宮，陛下倒沒聽說過。”衛安娘想了想，“阿母說陛下三歲開蒙，每日跟著師傅們讀書習武，比外頭士子們還勤苦呢，我這樣傻吃傻玩的，就是到了前，陛下也瞧不上，要我日後也別想著往上爬，踏踏實實尋個地方當差就是了。”說著又是嘻嘻哈哈，“顧——胡姐姐你也是一日從早到晚不閑著，人長得好，舉止也好，要是到了前，陛下肯定瞧得上。要是提拔你做了管事姑姑，可別忘了我啊——我也不挑，就讓我去茶房裏頭，燒一輩子火，又穩當，又輕巧，又有點心吃，好不好？”

如此看來，倒似乎又和自己猜想的不同了。顧沅想了想，索問到底：“陛下喜歡文章，想必京裏頭的宗室們也都喜歡文章？”

“那是自然。”衛安娘不疑有他，把自己知道的統統一腦倒了出來，“第一個好文的就是遂王殿下，和陛下同輩，年紀也不大，聽說是和老遂王一樣，文才好，人也和氣，上善文的小娘子也喜歡親近提拔，就是，就是，”臉上紅了紅，“就是聽說有些不拘禮數。再一個是端王殿下，年紀又大輩分又高，聽說府裏也有一班人編書。端王府裏的轎夫常去我家店裏吃酒，說幾位郡主和遂王殿下得好，遂王殿下那麽好文，幾位郡主應該也不賴。”

端王是先帝堂弟，如今執掌宗令，倘若那十一娘是端王府出，倒也有幾分說得通。顧沅心中一一記下，將幾件熨好的宮疊齊整了，包好了，抱著包袱剛踏出房門，卻見院門開了，兩個小侍引著一個年輕男子進來，忙在廊下停住。

那人相貌生得不壞，眉目開朗，角含笑，隻是才二十五六歲年紀，已經蓄了一抹短須，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戴著珊瑚帽頂紅纓金簷大帽，穿著件寶藍流雲羅道袍，手裏拿著柄灑金川扇，踩著雙雲頭履，看了看迎出來的幾個尚儀局姑姑，扇子往手中一合，朝著顧沅指了指：“聽說這回進宮裏的有遂王的人？本王看長得不賴，該不會就是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第24章〔捉蟲）

他語氣十分輕佻，顯然不懷好意。顧沅心底一沉，階上尚儀局掌事姑姑已經矮朝男子一禮：“裕王殿下說笑了，這裏都是待進宮的宮，怎麽會有遂王殿下的人？”說著目把廊下院裏愣怔怔立著的幾個小宮掃了一圈，嗬斥道，“還不快給裕王殿下見禮？我教你們的規矩呢？”

幾個小宮被姑姑教訓，忙都矮下`去，顧沅也按照姑姑們教導的禮數，把手裏的包袱放在一邊，在廊下跟著小宮一起向男子叩頭：“見過裕王殿下。”

“這禮行得勉強，”裕王扇子在眾人頭頂遙遙畫了圈，最後又指向顧沅，一聲冷笑，“就這一個還能看。到底是遂王的人，就是比旁人好些。”

他語氣不依不饒，尚儀局幾個姑姑對視一眼，都知道今天這事難以善了了。

裕王是皇帝最小的堂叔，老裕王當初為救先帝的駕戰死在戰場上，是宗室裏有名的勇烈功臣，念著這一點，雖然裕王極不，先帝和皇帝也都十分包容，並不與他十分計較。不知道什麽緣故，這位小皇叔和遂王是水火不容，又蠻橫大膽，一副不聽勸的紈絝習氣，上了脾氣在朝班裏都敢跟人吵架，如今為難一個小小的候補宮，還不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

“裕王殿下說笑了。”趙榮氣籲籲地自外邊小跑進來，躬把手裏的名冊往這位金枝玉葉麵前一呈，“如今複試宮四十七名，名單履曆都在這上頭，請殿下上眼。”

“本王不耐煩看，”裕王看也不看他一眼，臉上含著一抹冷笑，“把人都拉出來，你給本王一個一個的念！”

幾個姑姑彼此使了個眼，掌事姑姑拍了拍手，四十七個候補宮按照名單次序在院子裏排好了隊，趙榮宣一個，一個便到裕王麵前給裕王叩頭。

顧沅排在荒字隊裏，按照名單次序是第三十九名，趙榮知道裕王脾氣最是不耐煩的，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意拖延消磨，洋洋灑灑地大聲宣講各個履曆，不料才講到第二個，裕王就不耐煩地一揮手，朝顧沅一指：“這麽羅嗦幹什麽，你就給我念的！”

“是。”趙榮心裏頭苦，臉上含著笑躬一禮，直起宣道，“胡阮娘！”

顧沅穿過幾行小宮，在離裕王五步外的地方依足了禮數朝裕王叩頭：“胡阮娘見過殿下，殿下萬安，福壽綿長。”

“段還行，聲口不賴。”裕王上前兩步，拿扇子支著顧沅下，迫使抬起頭來，目在顧沅臉上一寸寸掃過，“算不上絕，不過勝在氣質好，不俗氣，打眼就舒服。”

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這樣被人手腳，實在屈辱之極，趙榮心裏頭發急，眼角瞥見顧沅依舊垂著眼睛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仿佛並不在意，才鬆了一口氣，上前賠笑道：“殿下，這一個是浣局裏頭挑出來的，在宮裏不年頭，一直沒能結上差使，所以比旁的看上去好些——”

“浣局能出來這麽樣兒的？”裕王把那扇子又支高了些，見顧沅臉上一派安靜漠然，沒有一心虛慌，才撤了扇子冷冷一笑，“遂王點個頭，我都知道下一句要說什麽！這麽個人，我從頭看到腳，就沒有遂王不中意的地方！經廠每年冬至都往各個王府裏頭送經書，你讓去一趟遂王府，遂王開口要人，宮裏還能不給？說，你不是打著這個主意，嗯？”

“殿下說笑了。”趙榮臉上笑容有些發僵，“殿下英明，要是這麽樣兒，奴婢直接把人送到遂王殿下府上就了，哪裏還用這麽周折？”

“當我真不知道你們那些個花樣兒？”裕王哼了一聲，“眼下老遂王妃當家把著關，讓養胎，閑人都不許進，不然能那麽安分？”他說著朝顧沅猙獰一笑，“說，是不是你想走遂王府的門路，進不去，才打了進宮的主意？你這麽樣的結，想要什麽樣的富貴啊？”

“奴婢們進了宮，能想要什麽樣的富貴？”顧沅漠然低頭跪在地上，不言不，趙榮生怕說出什麽來，忙將話攬過去，“還不就是結好上頭主子，得個臉的好差事，伺候好主子，沾些福氣富貴嘛！”

“說的好！”裕王冷冷一笑，目釘子一樣釘在趙榮上，“我看是個好苗子，有心送一份好富貴，你說，按規矩，本王做得這個主麽？”┇思┇兔┇網┇

趙榮背上汗沁得夾衫了一片，強繃著笑臉道：“殿下是副宗令，自然做得主。”

裕王目又落在顧沅上：“肯答應麽？”

顧沅依舊不語，趙榮忙又接話：“得殿下青眼，是三生修來的造化，怎麽會不答應？”

“總要心甘願才好，免得日後提起來，又說是本王仗勢欺人。”裕王和悅地看向顧沅，一雙眼睛裏神氣卻依舊是冷冷的，“我也不難為你，眼看著就有個好差使空出來，我看你不錯，年紀相貌都合適。你也不必複選了，就算是本王提拔的，直接去經廠裏候著，等過了萬壽節自有分派——這回可是到陛下跟前伺候，怎麽樣，夠臉，夠富貴了吧？”

趙榮恨不得自己替顧沅答應，手裏著一把汗看向顧沅，見俯叩頭謝了恩，忙科打諢地朝顧沅道喜。

裕王看著他冷冷一笑，一甩袖子，領著人走了。等人都走得沒了影兒，趙榮鬆了一口氣，雙一，一個踉蹌，幾乎一屁坐在青石板地上。

“小娘子可真是福大命大！”他一手扶牆，一手著口，長出了口氣，“不過也算因禍得福了，經廠裏雖然清靜，可不能在主子麵前臉，算不上正經差使。宮裏頭，能沾上‘’字的才貴吶！甭管去前幹什麽，但凡沾了龍氣的，就被人高看一眼。前多一半差使都是太監們幹，小娘子去了，也不會是什麽笨活計，不過是尋常端茶送水什麽的，小娘子這麽伶俐，必定錯不了的！”

姑姑們有眼，早把其他小宮們各自打發了差使，院子裏空的，隻有顧沅和趙榮兩個人。趙榮著聲音說了半天，見顧沅依舊低著頭跪在地上不言不，他朝周圍瞥了一眼，稍稍提了提聲音：“小娘子別不是想不開，打算抗王命吧？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可是皇叔，不說惹急了，就是他不手，隨便一個眼，那些個結的人點心腸，都夠咱們這樣的人喝一壺的！這可不是我胡說嚇唬你——”

“趙師傅說的，都是金玉良言。”顧沅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帶著一抹輕煙似的笑意，“這個道理，我先前不懂，如今懂了。”

“懂了就好。”趙榮鬆了一口氣，也並不詫異顧沅的神，繼續嘟嘟囔囔地勸說，“宮裏頭誰沒個委屈？胳膊擰不過大，咱們這些奴婢，可不能一筋似地，跟上頭較勁！其實差使也簡單，要幹得好，就得結。什麽是結？就是討上頭歡喜嘛。惹上頭不歡喜，挨板子聽訓都是輕的，說不定小命就送了。佛法上頭說，人難得，托生人胎一遭不容易，何苦把自己斷送了？伺候得上頭歡喜了，賞錢賞就不說了，上機緣，自己家裏頭得提拔也不是不能夠的。寧壽宮崔老師傅，別看是個，當年救了先帝的駕，先帝開恩，賞了他家裏過繼的兒子一個雲騎尉呢！小娘子這麽伶俐，日後到了前，前程肯定也錯不了！”

顧沅靜靜聽著他絮絮叨叨，心裏頭卻突然想起了崔秀對自己說過的幾句話。

“結契是兩廂願，毫勉強不得——”微微苦笑，低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