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昌治振武已曆八年，深固。振武軍家皆在城中，還有沙陀騎卒彈，怕是未肯輕降。諸位有什麽建議都吧，本將目前也沒個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環視諸將道。

監軍使丘維道坐在他下首，來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幾位十將、副將侍立兩側，大夥眉頭鎖，仿佛有什麽不解難題似的。此時聽見郝振威問話，眾人心裏都很了然。未幾，便見一人道：“振武軍城經營多年，城高牆厚，還有護城河，不好打。我軍不過兩千餘戰兵，城裏什麽形不是很清楚，但駐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讚揮霍將士命，到最後往往還打不下來，白白蝕了老本。”

“可否驅使隨軍的州黨項攻城？他們有三千人，隻要許下賞格，不怕那些窮鬼不上鉤。”有人道。

“蠻子又不傻！攻城是個什麽況，他們能不清楚？有命拿錢，沒命花錢，這事有人做？”有人不樂意了，道。

“陣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執行軍法，先斬幾個刺頭，再加高賞賜，不怕他們不聽話。”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黨項不足信，驅使他們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點頭疼，這幾個武夫一個個都是憨批，竟然正兒八經地討論起了如何攻城，這已經背離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斷。振武軍城乃大城，即便李國昌帶走了主力，也不是他們這支的人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勢詭異，暗流湧，若把人馬在這拚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軍城問下況。”一長衫中年人道：“鐵了心跟李國昌反的人已經去了河東，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於朝廷的。隻要遣使曉以大義，定然可他們打開城門，表明心跡。尚在河東的叛軍聞訊，定然喪膽，不敢再戰矣。”

“哈哈，書生之見。振武軍城裏的人不是傻子，忠於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開城門是什麽況？難道不怕俺們賺了進去，大開殺戒麽？俺都不敢保證自己進了城還能秋毫無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語間諷刺意味十足，一點麵子不給。

“你——國家大事就是你們這幫人敗壞的！”

“他的！若不是在都將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煩你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領春，左一個為難右一個推，當時就想砍了你了。聽你家娘子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後會便宜了誰，哈哈哈！”

“都將，此人好生無禮，下——”

“都他娘的給本將住！”郝振威呼地一聲站了起來，甲葉鏗鏘做響，隻見他鐵青著臉，怒氣衝衝道：“軍國大事，何等重要！爾等在此聒噪吵鬧，直如菜市一般，何統？本將找你等問計，當真是緣木求魚。罷了，罷了！本將心意已決，沿黃河東進，先拿下東城（注釋1）再。如此，進可攻退可守，餘地就大了很多。”

“都將英明！”“遵都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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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在門外站了許久，聽著一幫親兵、護衛們閑聊扯淡。這年頭當兵的武夫，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隻要旁邊沒人管著，那當真是什麽話都敢。這自然與中唐後持續至今的“武夫民粹主義”有關。一個藩鎮，誰想要上臺，那麽就必須討好武夫們，許諾各種好、福利。而且這種福利還隻能加不能減，後麵上臺的，要想獲得武夫支持，那麽就要開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們的地位也就被慣出來了，話有些隨意。

邵樹德與他們聊了大概半個多時辰，從這些大那裏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對此次出兵討伐振武軍的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與其是戰爭，不如是表演，全軍上下，就沒幾個願意為了所謂的朝廷詔令而豁出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軍議散會了。丘維道沉默不語地走了出來，邵樹德立刻上前見禮：“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丘維道擺了擺手，翻上了三郎牽過來的戰馬。邵樹德應了一聲，招呼跟過來的一火弟兄，挎刀執弓，仔細護衛著丘維道返回臨時監軍院。

中城麵積不，但因為是軍堡，從結構上來就不是正常的城市。隻有一條街道，兩三百戶人家，幾家店鋪，和西城格局一般無二，甚至還有所不如。此時大街兩側的建築皆門戶閉，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可見武夫們兇焰之高，名聲之差。

臨時監軍院抵達後，丘維道立刻讓人閉大門，同時把隨軍的判宋樂、隊頭關開閏了過來，四人一起合計合計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將心思不定，坐猶豫，此番東征，怕是無甚戰果了。”丘維道讓人煮了壺茶，一邊自斟自飲，一邊搖頭道：“朝廷任命的振武軍使盧太卿病歿於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龍無首，各有心思。此時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應各路王師，局麵怕是會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壞事。”沉默了一會後，位列監軍院支度判的宋樂出聲了，隻聽他道：“國昌父子兇頑，振武軍素有善戰之名，兵力倍於德，若真打起來，定討不了好。而今叛軍主力東去，振武軍城作為其老巢，定有相當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維道頷首道：“關隊頭，振武軍你了解多？”

“振武軍善戰，昔年曾……曾……”關開閏有些頭大，他常年蹲在監軍院，與外軍往不多，又不是州本地軍人，能得到個的消息，因此一時間卡殼了，不知道怎麽繼續下去。

“邵隊頭，你來。”丘維道皺眉瞪了一眼關開閏，轉而問起了邵樹德。

“稟使君，振武軍有步卒五千餘人，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於東城、軍城及勝州三地，麟州（注釋）因地後方，鎮兵不多，主要靠當地豪族之土團鄉夫助守，如折家、楊家。武宗會昌年間，劉沔劉太傅率河東軍並契芯、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馬大敗回鶻烏介可汗，重建德軍，彼時便大量調振武軍兵至州充任各級軍。近三十年來，振武軍南鎮黨項，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戰力之強遠近聞名，州各軍皆拜服之。”邵樹德也不管關開閏臉難看，徑直道：“李國昌鎮後，振武軍兵力有所擴大，主要是多了沙陀、黨項等藩部人馬，約兩千人，皆騎卒也，戰力頗為可觀。”

“真乃如數家珍。”丘維道讚道：“麟州的折家、楊家，了解多？”

“折家乃黨項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軍為將多年，曆任副將、十將、指揮使、鎮遏兵馬使、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李國昌反後，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觀之意甚濃。”邵樹德繼續介紹道：“楊家乃麟州豪族，本弘農楊氏之後，大約兩三代人之前來到麟州。現家主楊爚（yuè），其曾祖父楊損，至史大夫、淄青節度使。楊氏這三代人並未出仕做，但在麟州買田置業，經營得法，部曲眾多，儼然豪族矣。”

“聽邵隊頭這麽一，本使算了算，李國昌帶去河東的兵馬，估著有六七千人的樣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數千兵，加起來不過萬餘。即便臨時征募漢兒、蕃兵，定然不會超過兩萬。任是驍勇善戰，在朝廷諸鎮兵馬圍剿之下，也斷然沒有生路的。惜乎，各鎮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歎，可歎啊！”丘維道站起，口中連連歎。

邵樹德默然不語。郝振威打的什麽主意，他已經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維道不知道。州暗流湧，確實到了非常危險的時候。萬一防史李璫有個三長兩短，州幾個大將就可能爭位。而今郝振威率領大軍在外，隻要他不傻，不急著回去割兵權，等到州中傳來消息，便可犒賞諸軍，許諾一堆東西，然後借著武夫們擁護的勢頭，直接還鎮自立為防史，朝廷難道還能不承認？

當然這裏麵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萬一李璫無恙，病愈視事，那麽郝振威的一切盤算就將落空。李璫治德軍多年，還是有點威的，郝振威沒把握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奪權。再者，即便李璫真的死了，州也還有足夠分量的競爭者，他們若是糾集留守兵力，再臨時征募一些，湊個三四千兵馬不問題，你郝振威難道還想回去先與他們火拚一場不？所以，郝都將的盤算，不其實在兩可之間，沒人敢打包票。隻不過武夫們做事，但凡有一定機會，都喜歡賭一把罷了。

“罷了，罷了！郝振威想演戲，本使便陪著他演這一把好了，隻是耽誤了國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維道擺了擺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糾結痛苦，仿佛真是萬般不得已一樣。

注釋1：東城，即東降城，位於今蒙古托克托縣黃河外。寶年間管兵7000人，馬1700匹。東城西南方渡河至勝州城不過十裏，東北方至振武軍城10裏，形勢險要。

注釋：麟州，轄新秦、連穀、銀城三縣。新秦縣附郭，位於今陝西神木附近，寶元年置，其城三麵孤絕，形勢險固；連穀縣在州城以北四十裏，銀城縣在州城以南四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