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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第三章 西受降城

兩天後,刀斧將孫霸的隊伍回到了西降城,這座位於黃河北岸數十裏的軍堡。諸軍解散,人給假三日,孫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馬使李良匯報,尤其是關於山南黨項乞黨家劫奪軍資的事

天德軍的實力在北地諸鎮當中固然比較弱,但也不是隨便一個零散黨項部族就可以欺侮的。這事,孫霸肯定要向上級匯報,然後進行一場讓人印象深刻的報複——按照盧懷忠的話說就是“剝了他們的皮”。

邵樹德暫時沒空管這些。放假後的第二天,他帶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幾個陣亡士卒家問。這是他個人的習慣,而不是這個年代軍頭們的傳統。來自後世的他始終無法完全適應高高在上的姿態,潛意識中一直認為士兵們並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這個世上抱團取暖的人。

劉狗兒的家在靠南城牆的地方。兩間小屋,磚木混合結構,看起來還算不錯。來之前了解過,劉狗兒一家是從夏州遷來的,父母到西城後染病故,長兄曾在軍中服役,回鶻寇時戰死。如今劉狗兒又死在黨項人手裏,獨留下兩個弟妹,這一家子確實太慘了。

邵樹德到時兄妹倆正坐在院子裏,神淒然。他歎了口氣,看來昨天有回家的軍中袍澤來過了,兄妹倆已經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這倒解了他的難題,因為麵對兩個未年的小孩,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們……”邵樹德一邊示意李一仙和三郎進門,一邊斟酌著語句。

兄妹倆顯然認識他這個來過多次的人,一見麵眼圈又紅了。

“你是個騙子!”小姑娘流著眼淚說道:“當初帶二兄走時說過他能回來。騙子!”

“繡娘,別說!”年輕聲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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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默然。他依稀想起,當初看劉狗兒家貧,吃了上頓沒下頓,兩個弟妹也得不人形,於是就招他軍。孫十將本不同意,不過在邵樹德極力勸說之後還是答應了。如今看來,這卻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了。或許沒了劉狗兒從軍帶回家的糧帛,兩個弟妹早死了,但劉狗兒興許能活得一命。

隻是,如今這世道,幹什麽都不容易活下去。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緣城墾荒的還不足千戶人家。城裏也沒什麽大戶人家,商業消費得可憐,又能有什麽可以養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世,最容易出賣的,還不是自己的一條賤命!劉狗兒把自己賣了,換得弟妹三年還算過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場公平無比的易。

當然了,別人或許可以這樣想,但邵樹德不能。來自後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他不可能在見到朝夕相的袍澤死後還心安理得地談什麽易。哪怕是世,人也是有價值的,人也必須有人,這個世道不對,非常不對!

從來沒有像如今這一刻,在麵對年男哀傷、責怪又略帶點惶恐的目時,他強烈地想要改變這個世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貪汙吏,也不是每個人都以殺人為樂,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讓本想安安靜靜生活,平靜地渡過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槍,互相拚殺,這扭曲的世道必須得到糾正!

“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帶了胡餅。”說罷,邵樹德從李一仙手裏接過了一個柳條筐,從中取出了幾枚胡餅,強笑著說道:“吃吧,還熱乎著呢。”

年接過了胡餅,先遞了一枚給妹妹,然後才給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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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這些胡餅都是你們的。”邵樹德將餅筐放在小桌上,笑著說道:“這裏還有一些糧帛,你們收好了,莫要讓外人瞧見。”

他話音剛落,背著許多東西的三郎便把一個大袋子放了下來,而李一仙則把絹帛放到了屋裏草榻上。

“這裏有五鬥麵,你們好生放置。些許絹帛,都是你大兄的賞賜和恤,日後可以拿出去換些錢糧,但切記藏好。”邵樹德輕聲說道。

州自古便有小麥種植,口、質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貢品。惜安史之以來,州屢遭兵災,農田荒廢得厲害。到了現在,因為缺民力修繕水利設施,州空有好地、水源,氣候也溫暖潤,卻始終無法發展起規模較大的農業,以至於滿地長草,淪為牛羊馬兒的樂園。

五鬥白麵可以做一百個胡餅,省著點吃的話,可以支持一段時日了。絹本來有二十二匹,這會恤還沒有發下,邵樹德先從自己私囊中墊了,然後又添了幾匹,湊了三十匹。公允地說,這不是一筆小錢,可以支持兩兄妹用好幾年了。到了那個時候,年差不多也長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劉狗兒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過,一對年男驟然擁有了這麽一大筆錢,不遭人覬覦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樹德才囑咐他們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當然了,隻要不出征,他隔三差五也會來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流氓若有眼,當不至於來試試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倆說了一會話後,看他們緒稍稍有些平靜,邵樹德便起告辭了。臨到門口時,他懷中,取出一個小包,將裏麵還剩的二十多枚錢拿了出來,塞到年手裏,道:“珍重,我會常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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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後能跟你從軍嗎?”年突然大聲問道。

“還是不要了。”剛走到大門外的邵樹德腳步一頓,道。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三郎和李一仙麵麵相覷,也一溜煙閃了。

來之前已經和這條街上的一位傷殘老軍說好了,讓他幫忙照應著點。劉狗兒的喪事,也囑咐他幫忙辦理。老軍人不錯,又可憐兄妹二人的境況,於是一口答應了,讓邵樹德去了心頭一樁事。

離開劉狗兒家後,邵樹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陣歿士卒的家,安一番後,又一家給了幾匹絹,到晚間才返回河津渡的軍營。

經曆了一天負能量滿滿的生活,邵樹德也沒心做別的事,在草草吃了兩個餅後,便準備睡了。誰知這會李延齡又走了過來,看邵樹德一副準備休息的模樣,猶豫了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隊頭……”

“都是一個隊裏的老兄弟,生分個什麽勁。進來坐下吧,何事?”

“隊頭,今日恤士卒,本是應當。但……”李延齡想了想後,還是說道:“花銷還是有些大啊。這兩年不太平,商旅了很多,這守津錢也是愈發得了。隊頭今日支了絹帛錢糧後,這賬上就隻剩十二匹絹、三緡錢了。隊頭年輕,沒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為以後考慮啊。這生活,大不易啊!”

所謂守津(注釋1)錢,其實就是來往黃河渡口的商人給的好費。這是潛規則,河津渡上下數十人皆有份。幾年前商貿還算繁華時,大量靈武、夏綏及本鎮商人在此渡過黃河,經狼山鳴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州大商人李正義家的商隊就經常從這走。每次都是大車小車,商品堆,著實賺了不錢。自然,守津將士們也拿了不,邵樹德是隊頭,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這其實是一個缺,孫十將能把這個關鍵位置給他,足見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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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沒有家室,對錢財也不是那麽看重。除了日常送給孫十將的孝敬外,吃住在軍營的他實在沒什麽開銷,便一直把這錢存在賬上,讓隊中年紀最大、最穩重的李延齡幫著管理。

一年前,邵樹德和隊中幾個火長商量,大家每個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錢,買些糧給士卒,讓大夥加強訓練,五日一改為三日一。大夥都同意了,於是邵樹德便出了大頭,將這事辦了起來,至今已曆一年,果斐然。

上次全軍會,邵樹德他們隊進退有序,號令如一,得到了防史李璫的讚許。而邵樹德在步比試中,於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驚四座,勇奪第一。據小道消息,臉上有的西城兵馬使李良已經打算拔擢邵樹德為副將,以激勵眾將士錘煉技藝。

撇開邵樹德這個自帶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談,其他人要想提高自水平,還是得靠日複一日的苦練。而訓練量上去了,營養自然也要跟上,這便是邵樹德等人的初衷了。大夥一起出錢,把士卒們練出來,以後不都是自己的本錢麽?

“隊頭,你發句話呀。”見邵樹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齡頓時急了。他這人對打仗沒什麽興趣,當年從軍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飯吃,反倒是對錢糧這些東西非常在行,於是邵樹德便把許多庶務給他來做,以便讓自己從繁雜的管理工作中解出來,專心訓練士卒。

“賬上不是還有錢嘛。”邵樹德打了個哈哈,然後才正道:“恤士卒,本是正理。上頭發下來的錢糧,夠他們家中吃用幾時?古來名將,尤重軍心。平日裏若不聞不問,糊弄士卒,不幫他們解決實際困難,到了上陣戰時,他們就會糊弄你。本隊五十人,我皆視為手足兄弟,誰家有難,但凡開口,我絕無二話。這幾年來,大大小小戰鬥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說說,可有一個弟兄臨陣潰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論……”李延齡還勸說,卻聽門外吵吵嚷嚷起來。

的,乞黨家打不了。李國昌父子並據二鎮,朝廷下詔討之,咱們天德軍也要出,真是晦氣。”盧懷忠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聽得眾人心中一

又要打仗啊?

注釋1:守津,唐製,天下津濟舟梁都有主,黃河渡口就是一個“津”,有津就有令,這個令是正九品上。州黃河渡口並不在朝廷造冊的名錄中,但時局喪,藩鎮節帥私設職甚多,尋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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