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化十三年的冬天,滴水冰,雪風饕。過了丑時,殘月如鉤,長安城萬家燈火熄。
忽有一隊人馬手執火把,從平康坊奔襲而出,教坊使太監尖細的怒吼和陣陣鏗鏘步伐劃破闃然寂夜。
逃!
江音晚只抓得住一個念頭,死撐著一口氣往前奔去。
纖弱的量籠在寬大的薄絮舊襖里,襖下只一層單紗舞,難掩玉骨天的窈窕風流。
刺骨寒風似刀子般刮在細如玉脂的臉頰,又直往嗓子里灌,氣間已有腥味。
生慣養十六載的侯府三姑娘,如何還能跑得?
然而腦海中是教坊里一雙雙渾濁的眼、臟污的手。從前的兩個婢死死抱住公小廝的,聲嘶力竭:
“姑娘快跑!不要回頭!”
江音晚已渾力盡麻木,憶到此,咬牙再提起發的纖。
下一瞬,跌倒在雪地里。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往年,必會喚了七八名侍婢,采梅梢上的新雪以烹茶。
雪是銀樹飛花,茶是白毫銀針。千金難求的貢茶,靈芽尖白毫滿披,其狀若針,如銀似雪。素手以一抔雪水煮之,清香甘冽,不勝風雅。(1)
還慣款步踩在未掃的積雪上。披著純白無雜的狐裘,玉足攏在云頭錦履中,慢慢落下去,是寒不化的蓬松綿。細聲簌簌,一步一印如步步生蓮。
父親每每見狀,總責頑皮,實則憂心雪天路,又憂了鞋。“囡囡,也不怕摔著凍著?你們幾個,還不快扶穩了姑娘!”
荑抵在雪地上,本該是心徹骨的寒。然而江音晚早就凍得雙手冰涼,這一下竟無知無。
積雪未深,掌心驟然地,順著慣磨過幾寸。抬起手,在溶溶月映雪的微亮下,才發覺手掌已被磨破。
鮮滲出,如雪地里落了點點寒梅。每一寸都是心護養的玉花,芊掌更膩堪比初生嬰兒。后知后覺到疼痛。
更疼的是膝蓋。猛地磕在雪下尖銳的礫石上,割破本就單薄的下,覺到汩汩而出的溫熱。
顧不得查看,江音晚蜷起帶著創痕的手支地,站起來。
迷蒙的淚眼前,再無那道殷殷關切的清雋影。
的父親,被判決流放三千里,迢迢隔音塵。
江家本是長安族,高門侯爵。江音晚的大伯江景元,是鎮守西北邊陲的定北侯,聲名煊赫。姑母江意,是宮中正一品淑妃,三皇子的生母,協理六宮。
將在外,家眷留京。江音晚隨大伯母在京中的定北侯府長大。
為免侯府功高震主、樹大招風之嫌,其父江景行只在國子監領從四品閑職,教書講經,做個閑云野鶴的清貴自在人。
其母早逝,然父母意甚篤,父親不肯續弦,專心守護亡妻留下的唯一兒。
江音晚雖自失恃,但父親予全意呵,大伯母亦待視如己出。綾羅綢緞,金齏玉鲙,是京華富貴煙云滋養出的灼灼芙蕖。
然而高樓傾頹只在一夕之間。
消息傳來的那一夜,還在同瀲兒、滟兒琢磨時興的繡樣。
閨閣里靜靜燃著上好的沉水蘅蕪香,茜雪紗作罩,籠住瑩瑩燈火。花繃子平整撐著妝花緞,真捻就的繡線緩緩翻飛。
細細銀針驀然刺破指尖,彼時以為那就鉆心的疼。
傳旨的太監著嗓子,軒朗的廳堂仿佛驟然黯淡,唯一線月幽幽,打在那道黃綾玉軸的圣旨上。
“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
如驚雷在江音晚耳邊炸開,一時恍惚,聽不懂每一個字。
按云朝律,謀反者斬,其父母妻子絞,期親男丁年十六以上者流三千里,十六以下為奴,諸眷沒教坊。
過往一切轟然倒去。偌大的定北侯府,上下獲罪,待次日云開日出,繁盛顯赫便灰飛煙散。
大伯定北侯被鎮叛的軍當場斬于隴右道。堂兄定北侯世子被捕,正遭押解進京,與天牢中的大伯母、堂姐同待來年秋后以絞刑。
后噠噠腳步聲漸行漸近,紛雜沓,每一聲都擊鑿著人心。巷尾已可見火搖曳。
江音晚忍著疼,跌跌撞撞繼續向前奔去。
簪釵盡褪,一頭過腰的長發隨著踉蹌的步子在風中飄曳,如青煙,如墨霧。
泠泠寒月勾勒著的影,水姿弱骨似皎潔輕冰,似暗香疏梅。縱然狼狽,亦是融于雪夜里的一抹驚鴻影。
前方的巷口,寒樹枝椏錯,影如鬼魅。
一輛朱轓漆班的青蓋安車徐徐停駐。懸在車前的八角風燈一晃一晃,映出紛飛的銀粟玉沙。
用此車者,必是王公貴族。
或許能保一時!
江音晚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浮木,就要朝著那輛車輿邁出步子。
不。
謀反罪非同小可,縱是王侯權貴,安敢幫?若求援,或連累他人,或被車上人扭送回教坊,罪加一等。
不敢賭。轉頭往丁字巷口的另一邊跑去。
卻迎面撞上一人。
貂裘錦服的公子哥兒,在平康坊的柳陌花衢里尋歡作樂罷,醉醺醺地晃悠出來。酒意迷離,他恍惚以為自己看到了九天上的仙。
定睛一瞧,原來是定北侯府的三姑娘。大半個長安城的貴公子趨之若鶩的熠熠明珠。
呸,哪里還有什麼定北侯?也再不是什麼明珠,而是教坊里的。
想到此節,他咧出一個鄙猥的笑:“江姑娘,真是巧了。”
眼前的子,烏發凌披散,直垂過楊柳腰。明顯不合的襖,已隨步伐顛簸而松松垮垮,襟出殷紅薄紗一角,引人無限遐思。
襖裹至膝,其下只有羅制紗裁的薄薄舞,影影綽綽可見一截纖纖玉。
秋水眸里,含著倉惶的淚,見了人,如驚的兔子一般,向后躲去。
他笑意更深,步步將至墻角:“躲什麼?你以為自己還是高門貴?既做了,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萬客嘗(2)。小爺我肯你,都是抬舉你。”
江音晚肩背抵在墻上,退無可退。
刺鼻的濃濃酒意將裹挾。男子一手抵在墻面,一手向細腰肢去。雙手死死推擋,卻怎麼也推不開。
驚慌絕地閉上眼。
然而下一霎,聽見迅疾破空的呼嘯風聲,接著就是利刺穿骨的短促聲響。
預料中的軀沒有上來。反而有溫熱粘稠的倏然濺上半邊面頰。鼻端酒味瞬間被鋪天蓋地的腥氣取代。
江音晚心中悚然一驚,緩緩睜眼。
那男子面上還是未及放下的猥笑,眼珠子突兀地圓睜,是死不瞑目。
他的頭顱上,橫著一支雕翎長箭,釘穿兩邊的太,破顱而出。
軀搖搖晃晃,終于砰地一聲向后仰倒。雪地上,墻面上,猩紅四濺。
江音晚驚駭得連喊都發不出。
巷口靜靜停駐的青蓋安車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半掀車幔。車中人的形在晦暗里。
聽到一個沉冷的聲音淡淡道:“上來。”
江音晚本能地到危險和抗拒。想要逃。
然而,雜沓急促的腳步聲已從丁字巷口的三面包抄而來,轉、回頭、再轉,皆有火在。
那車輿,了唯一能搏的指。
聽見自己踩在雪地里的窸窣步聲,一下一下,慢慢朝那輛車輿靠近。
夜闌更深,青蓋安車靜默駐于風雪間,莫名像一個獵者,好整以暇等著獵自投羅網。
終于走到車輿前,迎著熒然的八角風燈,緩緩掀開車幔。
軒闊的車廂,墨袍玉帶的男子端坐其上。一豆燈火相映,清貴俊容半明半昧,是世無其二的出挑相貌。
疏冷的目過來,江音晚落在車幔上的手卒然一抖。
車上人竟是當朝太子裴策。
江音晚僵直了脊背,只覺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始終不敢相信,大伯定北侯會起兵謀反。江家世代以忠君報國為訓,且侯府家眷皆在京中,大伯怎會反?
如若這樁謀反案是一場謀,誰是背后布局人?換言之,定北侯府垮臺,于誰有利?
朝堂勢力盤錯節,有嫌疑的人太多。然而毫無疑問,太子正是其中之一。定北侯府是三皇子的母族,斬定北侯府,如斷三皇子一臂,甚至可說雙臂俱廢。
縱使撇開這層懷疑,江音晚也明白,太子平素最是淡漠冷,今日絕無理由救離教坊。
車輿外,自三面而來的火漸漸聚攏,三支人馬的腳步聲嘈然近。
車輿,太子垂眸淡淡睨視著。昏黃燈火勾勒他棱角分明的側廓,高鼻薄,冷峻矜然。
江音晚別無選擇,唯有登車。
厚實的帷幔垂下,遮住凜冽風雪。車廂本是清明微苦的瑞腦香,因江音晚染了,此刻有淺淺腥氣彌漫。
在廂通鋪的盤金銀線氈毯上跪下,膝蓋的傷劇烈作痛。咬了下,淚盈于睫。
開口時,因在砭骨朔風中奔跑息過久,嗓子里都是腥甜:“罪江音晚,懇求太子殿下相救。”
裴策掃了一眼單薄舞下的膝蓋,微沉的眸又落在的面上,琢磨不出他的緒。良久,他道:
“江姑娘,求人要拿出誠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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