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開,後宋齊愈和那幾個太學生說笑著,語氣十分輕鬆,甚至可以稱之為歡暢。鄭敦忽然很難過。
他是家中獨子,三歲的時候,母親忽然病逝,父親很快將一個小妾扶正。這個繼母雖然還算溫和,後來也沒有生育,但畢竟並非親生,始終不冷不熱。父親任的武職,常年在西北邊地戍,便將他母子留在家鄉。
鄭敦覺得自己如同孤兒一般。幸而過了三年多,他就去了子學上學,和宋齊愈、章了好友,三人同學,同住,同玩耍,幾乎一刻都不分離。之後又一起上縣學、府學、太學。他原本資質平庸,但跟著兩個聰穎之友,常日聽他們談論經學文章,得益極多,順利升學。
宋齊愈和章,在他心中分量甚至超過父母。
而此刻,宋齊愈春風愜懷,章又不知下落。隻剩他一個,淒淒惶惶。
他悶悶不樂,獨自趕到朝集院西廡的太學上舍,這是王安石當年變法興學時所營建,青瓦牆,古木森森。門頭匾額“惟明惟聰”四字,取自《尚書》,是蔡京所題,遒雅逸。幾個門值認得鄭敦,並不阻攔。進了門,迎麵一大株百年古桂,枝幹壯,春葉鮮。庭中正堂是聖賢祠廟,正中孔子像,左邊孟子,右邊王安石。崇寧三年,蔡京為相後,驅除舊黨,推崇王安石,天子下詔:“荊國公王安石,孟軻以來,一人而己。其以配孔子,位次孟軻,封舒王。”
鄭敦繞過前庭學殿講堂,穿過一道側廊,走進一扇院門,來到上舍後院,院中一個四方大庭院,北邊正麵是幾大間講堂,東、西、南各是一排齋舍,每齋五間房,宋齊愈在東邊第一間,章則在南麵第三間。
上舍生今天殿試,雖然已經考罷,但大多都還沒有回來,庭院中靜悄悄,隻聽得見庭中花樹上的啾啾鳥鳴。鄭敦沿著側廊來到章齋舍前,門虛掩著,他輕輕敲了兩下,沒有人應,便推開門輕步走了進去。
房寂靜,並沒有人。迎麵一張大炕,占滿了大半間。鄭敦先向左手邊靠牆去,那是章的鋪位。章做事一向工整,半舊的青布被子疊得方正,靠牆角端正放著,上麵擱著青布套的舊竹枕,套麵也平展無褶。這幾天,鋪位一直這樣空著,因沒有人睡,青布褥單上薄薄落了層灰。
呆了一會兒,鋪上空空,沒有任何跡象可尋。他又回轉,向章的櫃子,櫃門鎖著,他沒有鑰匙,即便有,除了和一些錢,裏麵恐怕也不會有什麽。而旁邊章的書架上,排滿的都是那些已經翻爛的經書文集。
章,你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連一個字都不跟我講?
趙不尤和顧震、張擇端一起登上那隻新客船。
連郎繁在,船上二十五首,都齊擺在前麵大艙中,上都蓋著竹席。
趙不尤引著張擇端走到艙門邊:“擇端,這些人你幫我辨認一下,是否昨天那隻消失客船上的人?”
張擇端一看到這麽多,頓時有些怕,步在艙門外,不敢靠近,聽了這話,瞪大了眼,滿臉驚惶。
趙不尤溫聲安道:“你要畫昨天正午的河景,那隻客船恐怕是畫眼吧?”
張擇端惶然點點頭。
趙不尤繼續道:“那船最初遇險時,船上的人一個個都還活生生,隻過了一會兒,便全都喪了命,而且至今份未知,緣由不明,兇手更是不知下落。他們之中,一個人枉死,便是一家人傷心,一船人送命,便是數百人悲痛。顧震兄和我目前正在追查這樁兇案,但若連死者是誰都查不清楚的話,其他就更無從下手了。”
張擇端聽了,又向艙門怯了一眼,微,似要說什麽,卻又有些猶疑,低頭想了片刻,才抬起頭說:“好,我去看一下。”
他放下背著的畫箱,打開箱蓋,在裏麵幾十張紙中翻檢,紙上全都是草圖,他找出其中一張,圖上正是那隻梅船遇險時的草圖,雖然有些潦草,但船上二三十個人,呼喝的、放桅桿的、撐篙的、拉纖的……各就其位,曆曆在目,有些連眉眼都清清楚楚。
趙不尤和顧震看了大喜,萬福更是探頭驚歎:“昨天我見到的就是這樣!”
張擇端勉強笑了笑:“船上有五六個人的臉,我記得不太清,不知道能不能認得出來?”
趙不尤忙道:“不妨事,能認出多算多,哪怕多認出一個都是大功德。”
顧震和萬福先走進大艙室中,趙不尤手攬著張擇端也跟了進去,來到左窗下第一邊。
萬福掀開席子的一角,出下麵首的麵部,眼耳鼻口居然都滲出些烏紅的水,昨天並沒有。張擇端嚇得子一,發出聲驚呼。趙不尤忙輕拍他的肩膀,溫聲安:“擇端,莫怕。”
顧震在一旁說:“仵作已經查過了,二十四人的確都是中毒亡。中午複檢時,才判斷出來,所中之毒是鼠莽草。這種毒江南才有,中毒後,破裂,齒齦青黑,死後一宿一日,九竅才會有滲出——”
張擇端聽了,更是驚怕,將眼躲到一邊,不敢再看。
趙不尤安道:“擇端,以你的眼力和記,隻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張擇端仍不敢看,微著聲音,指著手中草圖中央道:“我已經看了一眼了,是船頂上拔掉船桅銷的這個船工——”
草圖上,船頂篷桅桿腳下,一個短衫細的背影,正在扯桅桿上的繩子。
“但圖上這人背對著的……”
“昨天他跳上船頂的時候我看見了,拔開銷後,他臉也朝我這邊轉了一次,高顴骨,塌鼻梁,小扁鼻頭,上有兩撇細胡須——”
趙不尤看那麵部,果然如張擇端所述:“好,我們再來看第二個。”
萬福又去揭開第二首頭頂的席子,張擇端仍隻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開臉,指著圖上船頭撐篙的高個男子:“是這個。”
這個男子臉部畫得很清晰,八字眉,鉤鼻頭,下撇,長下,果然極似地上那麵容。
就這樣,張擇端繼續一一辨認,到後來也漸漸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中,他能完全斷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猶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兩個當時隻看到側臉,不敢確認,其餘三人則全無記憶。
總而言,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個外,和張擇端草圖也大致能一一對應。
“幸虧來了一趟,這樣船上人的麵目便全都能畫得真切了。”張擇端走出艙室,掉滿頭汗水,蒼老過年齡的麵上竟出淳真喜。
趙不尤笑了笑,這畫癡除了畫之外,再不關心其他,剛才見到死還怕得發抖,這會已全然忘記,又回到他的畫上去了。去年請他到家中吃飯,堂弟趙不棄正巧也在,那家夥生促狹,在張擇端湯碗裏多加了一把鹽,張擇端一口喝盡,用袖子揩抹著,渾然不覺鹹。
“擇端,那船消失後,一個道士順流漂下來,那時你在哪裏?”
“還在虹橋上。”
“你可發覺什麽異樣了嗎?”
“我要畫的是船遇險那一刻,忙著記橋上眾人的臉,隻恍了幾眼,沒仔細看。”
“你一眼,抵別人十眼百眼,那道士後立著兩個小道。你可看見?”
“嗯。對了,其中略高一點那個道,是圖上船頂這個,不過換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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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趙不尤看著草圖中央,一個婦人牽著個孩子,站在船頂,揮手呼。他聽萬福講述當時景,道士後立著兩個小道。道和道士一樣,不可能憑空出來,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頂那孩子應該就是道之一,另一個孩子當時恐怕藏在船艙。現在這猜測從張擇端口中得到了印證。
隻是——船遇險,婦人帶著個孩到船頂去做什麽?何況那險其實並不危急,最多隻是桅桿撞上橋欄,或船頭被水衝得調轉。照理而言,孩留在艙中反倒安全……趙不尤停住思緒,又問道:“那個白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兩眼?”
張擇端猶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靈素。”
“林靈素?”旁邊顧震和萬福一起起來,“那個玉真教主林靈素?他不是死了?”
趙不尤聽了也很驚詫。
當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尋訪方士,讀了道士林靈素所作《神霄謠》,見滿紙神仙妙語,大喜召見。林靈素進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號稱長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於世,執掌人間。”天子聞言,更是歡喜。命道籙院上章,自封為教主道君皇帝。
林靈素由此備尊崇,勢王侯公卿,收納弟子將近兩萬人,玉食,煊赫無比。天子稱之為“金門羽客”“聰明神仙”,親筆賜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兩年前,京城遭大水,林靈素自稱通五雷法,能興雲呼雨,役使萬靈。天子命林靈素到城頭驅水,法失靈,洪水照舊,城下防洪的役夫們惱憤起來,紛紛手執棒追打。天子失,放林靈素歸山。
去年,林靈素亡故,葬於永嘉。
張擇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靈素已經死了一年。不過昨天我一眼看過去,就認出是他。尤其那雙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長很多,指甲也留得長,有三寸多。手掌張開時,五指分得很開,並往後繃,兩拇指繃得最厲害,倒彎弓一樣。”
顧震問道:“這麽說他沒死?”
趙不尤相信張擇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寵之後,想借這場‘仙船天書’翻。不過,僅憑他,恐怕做不出這般大陣仗。”
顧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書,林騙子這次討不到吃,反倒惹。這案子越來越了。”
第六章義在劍
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程頤趙不尤送走張擇端,回到船上。
萬福說:“郎繁的死因,仵作也檢驗過了,口中了一劍,當即死亡。兇在郎繁下——”
他從艙角櫃中取出兩樣東西,都用布包裹著,一個細長,一個長方。趙不尤先拿過細長布卷,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柄短劍,套著劍鞘。短劍不到一尺長,掣出來一看,劍刃前半截沾滿跡,已經幹了。劍口鐫著兩個字:“義在”。
趙不尤認得,這是郎繁的義在劍,劍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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